他讓我們看見

文: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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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盧勁馳

《後遺──給健視人仕‧看不見的城市照相簿》

出版︰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 2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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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太多讀詩集的經驗,買過的只有兩三本,別人相贈的一兩本, 看完的只有這次。我和盧勁馳有過一面之緣,在石崗菜園村。今年的五月二日,我們一班支持菜園村不遷不拆的人和村民們合辦了一個聯誼大會,有些表演,有些食物,有些分享。盧看起來很年輕,主持介紹他後,他在台上講了幾句說話, 就播了他帶來的作品。他用電腦做了一條聲帶,將不同的講菜園村的報導拼合起來,電腦女聲生硬而涼薄,使本來每日經驗的事變得陌生,台下的觀眾沉默,我精神渙散,不敢說自己感受到甚麼。

 

盧是一個視障者,初中開始視力退化,多年進出醫院,重新學習在城市裡穿梭。至今只餘下三成視力,要用一個能放大十倍的德國製放大鏡才可勉強閱讀。九年詩作散見於各種報章書刊,現在集結成書。書紙全白,盲者所用的點字僅僅出現在封面, 我沒法讀明。其他都是白紙黑字,空間充裕,與視障者所處的黑暗或模糊的世界對比強烈。

我未必能講明詩與其他文類的分別,盧的詩卻讓我覺得,片段的文字指涉的空間竟可如此廣闊,而不同的詩作又如何互相構成更複雜的題旨。在〈誤認〉裡他如此寫:「生存既不是一個邏輯的問題|願意生活下去的人自有其生活的方式|儘管這是永久的折磨| 細膩,也總算得上一種快慰」;我一面在閱讀中感覺與此人漸漸靠近,重組他生活的段段細節,一面因著他自我掏空式的描述迫得無路可退──我必須同時面對自己生活的面貌。

書分成五節,分別是他對失明生活的自白、器物的使用、場境、感覺、身邊的人。描述與掃描器的關係時,他既強調從拿起書本到按下按扭的一刻強光,以致經過電腦處理書本的內容成為他可聽的聲音,最後放下書本撫摸真實的世界。此處越過的邊界有二,一是我們看似是死物的各種工具成了他額外的器官,在各種制約底下延續了他看的範圍( 高級的掃描器能讓視障「聽」多幾倍的書呀);二是漸漸失卻視力的他從來沒有放棄「看見」世界的可能。在越過這些邊界的同時,他承受著各種各樣:書本的字句變成冰冷的朗誦(他要去讀的文學文本)、器具的使用不斷挑戰他身體的極限(眼睛根本不能直視的光線)、殘障者身份換來的期待(另一個勵志故事的開始)、生活的非人化(無法辨認來到跟前的是誰)。

這又回到了上段所提及,在「永久的折磨裡」,「細膩」所供給的「快慰」。在如此的觸覺裡,他仍是逐一去記低了,四時變化在感覺裡的樣貌、海傍、舊同學的電影、他住的長洲光景、神的氣息、睡在水泥地裡的修路工人……盧用了詩歌的形式帶讀者貫穿那些隨著視力模糊而混在一起的生活片段, 在冷靜描述痛苦的同時透露對生活的期盼。

書末有他與葉輝的書信來往,討論不同的文學理論,凝視被凝視甚麼的,我看得混混沌沌。葉輝最後講到重複的力量,盧就是重複又重複用各種意象述說失明後的世界,使讀者超越本身的視覺,在眼底留下了殘象,成為一種蟄伏的力量,使我們重新閱讀自己與自己處身的所在地。或許是因為這樣,書的英文名字是Latency──殘疾早已在每個人身體潛伏,生命力亦然,沒有誰比較優越,我們都要重新學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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