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記公立醫院的荒謬

記公立醫院的荒謬

文：Selina

也許差不多每人都和公立醫院多多少少有過些接觸。筆者的母親工作關係經常進出各公立醫院，筆者也算是半個醫院常客。在此說出一個個和公立醫院有關的真實故事，雖是各自不同的故事，其呈現的卻也許是眾人都在／會遇上的事。而這些故事連在一起看，似乎呈現著一定的荒謬性，至少，對病人或病人親友來說不是甚麼合理的對待。

一　．錄音機
一天早上，讀初中的A陪同比他年幼四年的弟弟L去作每年一次那些小學例行牙齒檢查。就在L拿著牙刷，對著鏡子練習正確刷牙方法之際，他突然昏倒在地，並有短暫抽搐。目擊的牙科醫生形容他像是羊癇症般，隨行的姐姐A自然被叫來，被問及L的病歷，有否藥物敏感等。
姐姐A邊想邊說：「弟弟從來沒有昏倒過，除了有G6PD酵素缺乏症之外，沒其他藥物敏感。」
「那他近幾天身體有否異樣，之前在做甚麼？」
「早一天聽弟弟說他跌傷了頭，但看似沒甚大礙沒有看醫生。看牙醫前是在玩手提遊戲機，但只是等候和之前坐車時在玩，並非玩了很久。我也想不通他怎麼會突然昏倒……」
於是，弟弟L被另一人抱至地下的普通科門診讓醫生看一下，此時L也清醒過來，但一直還是神情呆呆的。醫生問A一大堆問題了解情況，「弟弟從來沒有昏倒過的……早一天聽弟弟說他跌傷了頭，但看似沒甚大礙沒有看醫生。我也想不通他怎麼會突然昏倒……」A看著弟弟量血壓，縱使憂心著弟弟的情況，也還是冷靜的答著。
不久診所召來救護車。上了救護車後，救護人員又重覆問了一遍剛才發生的事，L的病歷，今早起床有否異樣，起床至今做過甚麼等。A於是再答一遍:「今早，我陪弟弟去作牙齒檢查，他在刷牙時突然昏倒，其實當時我也不在場，牙醫說他有有短暫抽搐。今早他也沒甚麼異樣…..除G6PD酵素缺乏症之外已知也沒有藥物敏感……」
如是者，到了醫院的急症室分流處，護士問及病人狀況， A需要將某些答案如錄音機般再播放一次。過了不久，終於真正見醫生時，錄音機又再播放一次。整個送院過程猶如工廠運輸帶，按步就班，效率亦不差，只是A不是一具錄音機，也不是一個沒有情感的機械人，而是一個有情感的女孩子，弟弟的情況自然叫人憂心忡忡，短時間內同一番話一次又一次地重覆也耗心力且令人麻木、煩厭。待急症室醫生也診斷不出所以然來，讓L留醫再作診斷，於是，L和其姐姐A被扔在一旁呆坐一、兩小時等上病房。不久， A和L的母親亦趕到。待上了病房，錄音機又再播放一遍。

二　．主診醫生日日不同
病人B其實除了有時候腳，尤其膝頭不太聽使之外，也沒甚麼大病大痛。
一天清早起床，病人B因腰至盤骨異常劇痛，完全無法下床而叫救護車送院。由於以往從沒有腰突如其來劇痛的經驗，病人B自然憂心不已，希望了解病因。偏偏，留醫五天骨科病房，主診醫生幾乎日日不同，這個醫生說是坐骨神經痛，那個醫生說是生骨刺，另一個醫生又說是骨質退化。再細問醫生究竟是哪一樣，當中嚴重性等有甚麼分別，只獲得一個敷衍、不友善的答案：「不都是一樣！好像你叫甲乙丙，我可以叫你甲女士，可以叫你阿丙，也可以叫你乜太！」令病人B很不高興。
骨痛被割裂　膝頭痛不獲處理
病人B在入院前一直有膝關節退化的問題，上、下樓梯／較長時間走路會疼痛不已，經私家醫生診斷已轉介至骨科專科門診排期候診。既然同是骨科，又同是關節退化之類，住院時，病人B連番要求醫生順道診斷一下膝關節的問題，或在物理治療時一併處理膝關節問題，卻連番遭到拒絕，理由是其入院非和膝關節退化有關。
至其後出院後兩個月才安排到的跟進物理治療，其時病人B的感覺明顯是膝關節痛比腰痛厲害得多，希望就膝關節痛做物理治療。但物理治療師稱醫生紙寫著是治療腰痛，他也無能為力。

人球
病人B在出院後到骨科專科門診覆診，向醫生稱另一膝關節退化的問題排期至明年年中，由於同是骨科專科門診，亦為同一醫院，請求醫生提早一併處理。醫生初時稱那是骨A和骨C兩個不同的部門；其後也稱若病人真的希望也可一併處理。在第二次覆診的時候，醫生指病人B的康復情況理想（但該時連第一次出院後的物理治療亦尚在排期中，尚未進行），便把病人B轉介至家庭綜合科，並稱關節退化很普通，骨科沒資源處理，病人如像人球般，被擲來擲去。叫人擔心的是，當家庭綜合科的個案太多之時，同樣一句關節退化很普通，沒太多東西可做，也沒資源處理，就會close file了事。病人B早有被close file的經驗，病人B現時五十歲，早在三十多歲之時，因異常早地停經，而在婦科專科門診跟進，但數次覆診以後，稱可吃荷爾蒙藥，但副作用不少，也不一定有幫助。不吃的話，也沒甚麼可以做，便close了 file，沒再安排覆診或跟進。回想起來，骨關節剛踏入五旬之期便退化會否和過早停經有關係，也許沒人說得清。
在資源不足之下，病人和醫生的關係就如犯人和法官，病人能接受甚麼檢查或治療，全看醫生如何「判刑」。病人B也說，她的膝和腰關節問題也還沒做過超聲波檢驗，便被擲走了，反正全賴權力所在的醫生如何「判刑」，很談運氣。然而，病人已受盡病魔煎熬，又沒有犯罪，怎麼還要受到不愉快的「判刑」對待？

結語
錄音機的故事中，由普通科門診至上病房整個程序，年輕的A面對弟弟突如其來暈倒和抽搐，其情感壓力絕不少，但在整個過程中卻毫無宣泄的空間，反而被逼成為一具播放又播放又播放的錄音機。而病人B的故事令人百般不解的則是為何事事都要緊隨規則、程序，病人的實際情況卻沒有受到考慮，明明只需稍作變通便能妥善處理，卻只能不斷地任由其膝患被診斷和物理治療的機會錯失。
這些究竟是誰的錯？
當然可以說是制度的錯。但即使在制度下亦理應存在「法理不外乎人情」。例如筆者中三時曾在兒科病房住上三星期，那裡有紅十字會學校的駐醫院老師，按章老師只需替小一至中三的學童授課，他們卻也會給鄰床剛會考完畢的女孩上課。該女孩剛完成腳部手術，整個月都不能走動，托家人借了一堆電腦程式的書看，阿sir便偶爾把其手提電腦借給她。這正是在死板的制度之下，按不同情況靈活地做合理而能力範圍又能做到的事。
但在目前政府不顧人口狀況，大幅度削減公營醫療開支的情況下，公立醫院的資源便顯得嚴重不足。有足夠時間，紅十字會醫生願意多教一個學生；醫護人員大概不會連向同袍交代病人狀況的時間也要吝嗇；醫生和物理治療師亦相信不會介意順便替病人B處理一下膝蓋關節退化的問題。然而，隨著公營醫療開支的緊縮，醫護人員的工作日益繁重，已達至難以負荷的程度。莫說剝奪了他們靈活變通的空間，甚至是對病人基本的需要也很多時無法滿足。
人非草木，縱然醫護人員每天面對生生死死到一個多routine的地步，亦不可能對病人全無惻隱之心。面對日益嚴苛的資源和條件，他們的困境卻是透過程序和規條來疏解。在削減資源的同時，官僚機器透過訂立各種「程序」為他們劃下一條又一條每況愈下的道德底線，醫護人員的操守和專業精神被這些行政命令重新規訓。「程序」取代了他們自身的道德思考，各種不人道的處理方式被約化為「受規矩所限」而獲得正當性，讓他們逃過良心的譴責。
自此，病人的身體／痛楚便被割裂成不可整合的碎塊，程序和指令決定一切。病人只能被動地服膺一個又一個程序，無可奈何地在這不人性化的醫療體系中苟延殘喘。誰也不能逃離制度和程序的魔掌……

其他小故事

等
所有公立醫院專科門診的病人，都逃不過這字，「等」。就在你首次看症之前，新症要等，一般排期一年以上並不稀奇。而每次覆診，儘管已安排好登記時間，每次覆診所經過的一個個程序中，也避不過「等」。登記、繳費，然後等見醫生，見醫生後，等預約下次覆診日期，然後去藥房取藥。整個過程，純然花在「等」的時間也要差不多兩小時，人多時更超過兩小時。當中的「等」，故然耗費了病人和陪看病的人不少時間，等的過程其實也不太人性化。例如在滿是陌生臉孔的藥房裡，半個至一個小時不住被「以下號碼請到３／４／５號窗排隊，（下省一大堆號碼）」的電子聲音轟炸。而且最常要去醫院的是老人，要有病在身的老人站著排隊挺辛苦，然而偶爾藥房和各專科門診部也有爆滿（沒位子可坐）的情況出現，其中老人科門診偏偏最容易會爆滿，那便同樣要站。在公立醫院看醫生，儘管算是約好時間，已不用清晨排隊，但依然是少點耐性也不行。

不再割裂　整合又如何？
病人B的情況是背痛和膝蓋痛也被割裂處理，病人C則剛剛相反。病人C有糖尿病，由此糖尿病對視力有影響，所以她本身在分區門診定期覆診、配藥，跟進糖尿病的進展；而另外因糖尿病而造成對視力的影響則在醫院的眼科專科門診定期覆診。後來，醫生把病人C轉介至家庭綜合科。本來，相關的病情由同一醫生跟進，也省得病人兩邊走，是件好事；只是家庭綜合科連檢查眼睛的儀器也沒有，病人C的眼睛從此失去了在眼科專科門診時至基本的照料。

不做手術也可以
病人D沒有糖尿病，卻有著嚴重白內障，只有眼科手術才能恢復其視力。病人D在眼科專科門診覆診時，醫生對病人D說；「婆婆，其實你年紀咁大，行動不便，要坐輪椅，都唔會週圍去。你又住在老人院裡，衣食住行都有人照顧，其實唔做手術都可以。咁如果你真係想做手術的話，都可以幫你寫紙排期。」無論資源如何緊絀，這樣一番損害病人尊嚴的話醫生究竟怎樣能宣之於口？是醫生認為是否能看清東西根本不重要；抑或資源緊絀至一個地步，令醫生連正常人說不出口的話都能宣之於口？

後後記
這篇文章已完成之際，筆者父親凌晨時份在馬路被的士撞傷，由救護車送院，但急症室不但沒有替家父照Ｘ光，也沒有任何注射止痛針之類的治療，甚至當時連藥膏也暫時未能提供，只給予家父四粒必理痛和連一天病假也沒有給予的「病假紙」，便著其離開，明天早上再回醫院藥房取藥膏及藥物。而下一天家父也只拿到一支冬青膏和六粒必理痛，再沒有其他跟進治療。止痛藥沒有止去家父的劇痛，於是，他唯有自行去看跌打，並自行請替工，好能休息三、四天。

統計小資料：
工時
香港兩成公立醫院醫生每週工時長達八十小時（英國規定09年起醫生每週工時不多於四十八小時）
99至06年間，醫管局曾五至六次修訂醫生合約，所訂明的工時越改越長

輪候期
某公立醫院眼科，00年白內障手術輪候期為十七個月；02年中，輪候期更長達三十個月

各年度衛生署財政預算(億元)
02-03: 36812
03-04: 32209
04-05: 29009
05-06: 28204
06-07: 30620
資料來源:1.香港公共醫療醫生協會會長於22/8/06會見特首的講話(www.hkpda.org.hk)
         2.<<香港醫療面面觀>> 林順朝著p.122
         3.政府財政預算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