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人，你究竟還有沒有教養？

原刊於《明報》，2000年12月3日  中大人，你究竟還有沒有教養？ 羅永生（1983年中大學生會會長）  近代歐洲哲學界使人談論得最多、亦最令人難堪的事情， 莫過於大哲學家海德格（Heidegger）和納粹黨的關係。當 我讀到另一位哲人雅斯培（Jasper）如何憶述他與海德格 的一段對話，我不禁感到慄然。當時乃納粹上台之初，海 德格大感興奮。雅斯培問海德格：像希特勒這樣一個沒有 教養的人，怎樣能夠治理德國？海德格的回答是：教養是 無所謂的……你只須仔細看看他那雙神奇的手！  最近李國章校長辯護中大決定頒發榮譽學位予李光耀時所 說的一些話，令我猛然想起海德格這段令人毛骨聳然的往 事，他當時正準備在納粹黨支持下，出任著名的弗萊堡（ Freiburg）大學校長。我並不是說李國章是海德格，而很 顯然，李光耀也不是希特勒。不過，李國章校長在將李光 耀譽為「特殊人才」，卻又不敢說認同他任何一種政治理 念的時候，很難令我不想起海德格，如何神色雀躍地談到 希特勒的「那雙神奇的手」。  李光耀的確具備一雙神奇的手。那雙手為新加坡的權貴階 層、貼伏政權的中產階級，帶來令人大力吹捧的經濟成就 。而正是這「成就」，成為中大授予李光耀學府最高榮譽 的藉口。不過，李國章校長卻不敢肯定任何李光耀的政治 信念及價值。當學生批評李光耀政治信念如何有問題時， 李校長的答覆差不多就只是說：見仁見智！  一個中大給予榮譽學位的人，居然沒有半點值得校長理直 氣壯去支持的信念與價值，豈非學壇怪事？而李校長為了 辯護所頒的這個榮譽學位，居然提出一條學院頒授榮譽學 位的標準，那就是：只問他的成就，不理他的理念，更難 以衡量他政治施為的價值！  在這條榮譽學位方程式底下，池田大作先生獲授榮譽學位 ，原來不是他透過推動佛教和其他文化交流，促進了世界 和平的普世價值，而僅是他辦佛教事業的「成就」。這究 竟是抬高了還是貶低了池田大作先生呢？  如果「只問成就，不問好醜」就是大學榮譽學位的標準， 豈不是和納粹黨調情時期的海德格同出一個調：教養是無 所謂的！只要你有一雙神奇的手！  一個哲學家，敬慕一個政治梟雄時可以不問教養；一所大 學，頒授一個學術榮譽時可以不顧理念，莫談價值。大哲 學家因此而終生蒙羞，那中文大學又何以回答：教育是否 需要為下一代培養正確的生活價值？大學是否需要為社會 樹立正確的社會和政治價值？  承認價值的多元化，反對強迫全民共同遵守同一套價值， 這是多元社會應有的精神。然而，這並不代表任何價值都 是見仁見智。大學作為最高學府，更不應忽視他對社會政 治價值的帶導作用。因為大學作為學術殿堂，適足為社會 樹立榜樣。大學的作用，是為社會中多元、具爭議的各種 價值，提供辯論和研究的場地和機會，而不是迴避作出價 值判斷，只以成就作準。今日，任何負責任的大學和研究 所，都要求研究者聲明其研究會恪守一系列倫理守則，更 何況頒授學位已非客觀中立的研究活動，而是把整個大學 的聲譽都押上去的決定。  中文大學原來就是一所具有人文精神的大學，它不是一所 工商、科技大學，更不是一所軍事大學。就算今日工、醫 、商學生，也需修讀通識教育。中大的創立，充滿中國先 輩儒者悲天憫人的精神，自強不息的氣節。本屬靈山秀水 的校園，有時的確會讓人感受到唐君毅、牟宗三、錢穆等 先一輩學人頂天立地、不屈不朽、擇善固執的氣息與人格 。如果說這所大學有一套榮譽的標準，那就絕不應隨便掏 空了自己的精神、歷史，而去屈從一種空洞無物的成就標 準。  中大各書院，特別是新亞前人避秦南來，新亞師生至今還 是哼著「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的校歌，高歌贊頌的 是人文精神價值，而非興邦治世、縱橫捭闔的帝皇事功。 然而三十多年來統治新加坡的李光耀，卻是披著隨用隨棄 的儒家的外衣，實質上是集「法」、「術」於一身的現代 韓非子，以治術、事功而不可一世的馬基維尼派（Machiaevelian ）權術家。以牟宗三先生的《政道與治道》中的區分觀之 ，「成就」使其目中無人、得意傲物的李光耀，說穿了就 是一種墮落扭曲了的現代法家。他的家族統治，視民如讎 寇的全面監控，濫用法律工具，禁閉和限制思想與消息的 流通，就直逼牟宗三先生所云的，以獨裁、反民智、以人 民為「物民」及螺絲釘的「物化的治道」。  中文大學創校的使命，是推動中文教育，是以中國文化的 承繼和發展為目標的大學。但華文教育在李光耀治下的新 加坡卻逐步被扼殺，星洲華人艱苦創立的南洋大學轉瞬被 強行併合。以至今日提倡加強一點華文教育成份者，往往 被扣上華族沙文主義的帽子。請問中大，頒授榮譽學位給 李光耀，又是否只肯定李光耀在新加坡建立英語霸權的「 成就」，而無視他扼殺華文母語教育的「價值」？  筆者廿一年前進中大就讀。在那個「港大才是大學、中大 只是野雞大學」的殖民主義勢利眼籠罩下的艱難歲月，我 仍然感到自豪，因為中大在我的印象中，是一所敢於在殖 民地時代逆流而上的大學。往後在中大多年，不斷有人告 訴我，這種「中大理想」其實只是一個幻想。但我仍然覺 得能夠在中大人自創校以來，歷次參與過的中文法定運動 、保釣運動等歷史遺跡，和親身曾參與的多次反四改三運 動，感受那種中大人的價值執著。這些執著，都能得到歷 史的肯定。到今日，中大的學術桂冠竟落在一個亞洲知名 的專權政客頭上，而中大上下，竟說不出任何一點學理根 據，反祭出價值虛無主義的大旗，能說這不是中大人的恥 辱？  振臂一呼，高談大學的使命和理想的，可能不是這個年代 。然而，我們是否就此甘心沉淪於價值虛無，俯首於攀附 權貴、將榮譽賤賣之於橫逆？中大建校三十多年了，「成 就」自有公論，難道今天還要為了「拉人裙蓋自己腳」， 為了沾一點過氣專權政客的甚麼「國際知名度」，就白白 將前人創校的精神遺產毀於一旦？  中大人，你究竟還有沒有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