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文獻  駁雜的群眾之音——國殤之柱事件  到了港大學生會之後,許多熟悉的臉孔都出現了。有近年 學運社運的中堅,有文化藝術界的朋友,有各大專院校的 講師,還有學聯和各學生會老鬼,此外還有非常多的熱心 市民。人數是出乎意料的多,在商討對策時意見自然也雜 。於是一個在整次行動中都不斷出現的問題初現端倪,那 就是大家該繼續讓不同意見現身,還是服從港大學生會的 指揮。我發現港大學生會並沒有一個完整的應變計劃,在 被問及行動及目標設定、底線和手段時,答案都相當含混 :「派人續與校方、保安交涉。若始終不得把柱子卸下, 就圍著車子靜坐至上午十一點,再派代表與校方開會。」 ——梁文道,〈這晚港大有一場戰爭——一種成為記憶的 失憶〉,《明報》1997年6月11日。  在等候學生和保安人員爭論貨車進入校園的問題時,大家 坐在地上一起唱歌叫口號。原來新一代大學生不大會唱國 際歌,我們『老一輩』的就帶頭教他們。 ——同上  在未獲得共識的情況下,似乎有人允諾周先生的要求(讓 被困路上的外籍人士把車子開走,因運送「國殤之柱」而 圍在閘口的數百人須退後一點以保安全,並且承諾不會一 擁而上);所以保安開始悄悄地往外退。新一代學運分子 施鵬翔悄悄跟我說:「別管它,我們上。」大約十個人就 拉著人鍊跟著往外慢駛的私家車前進。港大學生會一度有 人想阻止我們,但我們還是在保安並不察覺的情況下全部 過了門閘,並且進一步包圍了保安的車子,使它不能駛下 補位。一剎那間後面跟上來的群眾就去架著門閘,不讓它 放下來。這是第一次群眾和保安正面衝突。我看到保安負 責人周先生憤怒地大喊:「你們不守信用!」於是也喊回 去:「我們沒答應過你甚麼,你沒資格和我們談條件!」 ——同上。  我一邊笑一邊往還在閘後聚集的人群跑下去,看看他們怎 麼還不上來,打算幹些甚麼。原來大夥正排隊拿著大聲公 爭論。港大學生會有部分人正打算一邊繼續找那些怎也找 不到的校方高層對話,一邊叫大家靜坐唱歌。﹝…﹞討論 很快到了指揮權誰屬這個題目上。有人說:「現在太亂了 ,這樣是成不了事的。」也有人說的話耳熟能詳:「我們 應以大局為重,內部不要有分歧,應該一致對外。」這種 思路成為主流很快就導出這個結論:「今天港大學生會是 主人,我們所有其他院校的學生以及市民都是來援港大學 生會的行動,做客的該尊重主人意見。」那麼,主人家有 甚麼意見呢?顯然他們也沒有一個毫無分歧的統一想法。 所以這邊有這邊的熱鬧爭論,另一頭的學生會成員卻已不 斷召人衝過關閘去包圍貨車…… ——梁文道,〈這晚港大有一場戰爭——「人民力量萬歲 」〉,《明報》1997年6月12日。  我們發現警員已經滲入橫在人鍊和仍在閘口下斜坡的人群 之間,使得人鍊得不到人手增援。但在分出人手去和警方 搶保安車之時,圍著貨車的同學和市民,仍然堅守崗位, 並沒有全部擁去推車,防止警員乘機突入接近貨車。這裏 我要特別禮讚當日的市民及學生,他們不僅能盡力保持冷 靜克制,而且在沒有一個發號施令的中央,及良好的傳令 方法之下,能自發自動地因應形勢作出合理反應,各個部 分又只能只透過口頭上一個接一個的報訊配合起來。 ——同上。  在警民推搶保安車輛之時,突然傳出某警員打人的消息。 有人記住他制服上的編號就大叫出來。一時之間,包括我 們這批被貨車擋住看不到現場的人也都喊出他的編號:「 xxxxx打人!xxxxx打人!」口號隨即又變成「警察保護市 民!」「警察不打市民!」 ——同上。  但是在貨車開進閘口之時,數十名衝鋒隊員立刻衝前阻擋 。我們已經退到路口斜坡的人鍊受不住警方居高臨下的衝 擊,被撞散開來。那刻我見到後面的同學摔在地上,差點 被正在後退的人群踩到。還有人的眼鏡被撞跌在地上,踩 成碎片。身旁則有同伴被擠得雙腳離地,只見是會往斜斜 的路面上跌倒。再後頭更有數百人密密麻麻地堵塞著,我 很難不浮起對那年蘭桂坊慘案的恐懼。 ——同上。  這時最有趣的畫面是警方和群眾都用手推撞對方,看來激 動,卻叫喊著:「冷靜!拿!冷靜D呀!」 ——同上。  後來警方再次宣佈不想僵持下去,遂撤去警員且交還車匙 給貨車司機。幾百人這才放下戒備、歡呼鼓掌大叫。我回 頭看見一叢叢頭髮上下躍動。大家簇擁著貨車進入校園( 仍不忘記叫車前群眾小心,別碰車子),輕快地走著下坡 路,有風襲來,這才想起剛才密集的人群早把汗水蒸得滿 身都是。我們這時喊的口號是「人民力量萬歲!」誠然, 這不只是港大學生會的勝利,還是所有參與行動的市民的 勝利,雖然最雀躍的還是那群看來一、二年級的大學生。 ﹝…﹞(隨後的檢討大會上)有人認為警方克制理性,更 多人(包括一名中六學生)認為:「原來我們團結起來, 可以發揮這麼大的力量。原來我站出來示威是有用的。」 ——同上  我認為事件的轉捩點是有民眾終於守不住非暴力的原則, 強行把門閘縛住,以及之後竟然一擁而上,把保安用來堵 住門口的私家車強行搬動,再一次以人多勢眾來打破了動 口不動手的狀態。梁文道是否沒有聽到有民眾大喊叫貨車 「衝過去」?是否聽不到警察喝止民眾搬車時有人不斷大 叫「邊個差佬阻我地就打邊個」?到警察奪去貨車車匙時 ,有民眾高呼「放空波,由貨車溜後算了!」甚至有人有 所動試圖響應,這不得不令警察又再大為緊張。而大家是 否感到出奇:事件中最罔顧學生/民眾安全,崇尚以肢體 衝突來達到目的的正是一群不負責任的民眾。 ——李小薇,〈與梁文道商榷「國殤之柱」事件——這是 一次「左傾盲動主義」行動〉,《明報》1997年6月22日。  警民僵持時斜坡下有大聲公爭論會,有要求堅守秩序、重 新部署的呼籲,也有其他院校的學生埋怨港大同學沒有遵 守承諾,不作激進的強闖,而是以和平靜坐至天亮的方式 感召廣大市民。這些主張都被噓聲蓋過,但默默認可的同 學似乎更多;可惜搬車行動隨即發生,和平理性的主張被 壓下去。 ——同上。  行動是成功了,也更了解到在集體行動中所謂的「行動前 的共識」可以是虛假,正正就是在行動中遇到新的變數時 ,數百人的意見和想法不可能完全一致。就如今次,當遇 到阻壓時,有人會劃地自限,有人會尋找領袖,有人會自 尋空間,用合理的方法據理力爭。然今次行動的成功就証 明了集體行動中不必然要有領袖去統合,去勉強製造無可 能徹底的共識,紛紜的意見可以被理解為混亂,但混亂卻 不必然是危險,在混亂的事實上也可以生成秩序,在組成 人鏈的上百人中,可能都有不同的意見,但在那一刻誰也 可以是領袖,誰都可以提出意見,繞著圓圈左傳右,右傳 左的傳達至每一個人,大家都可以提出反意見,而大家所 附和的都是建議的內容本身而非提出意見的個人。如此在 地的,當下的溝通和互動的結果才凝聚了真正的團結的力 量,人鏈中的每一個人都能緊守崗位,互相配合,絲毫沒 有所謂的混亂盲動,而結果成功將共同的目標落實,勝了 漂亮的一仗!  對我來說,如此的「團結力量」方是真實而有意思! ──小森(中大),團結就是力量!?──記「護送國殤 之柱行動」(下),《明報》1997年6月26日。  我的問題壞在不夠浪漫:團結起來有甚麼用?沒有領袖、 亂中尋序的集體行動可以走得多遠?小森批評靜坐只應作 為行動的底線,但假如大家對行動有更高的目標,容許多 一點冷靜和計劃應變(主張「智取」,不作「只爭朝夕」 或的力敵,不等如放棄、乞憐嗎?),追求一次自覺的( 而不單止是自發的)公民抗命,捲入更多的旁觀者關注甚 至參考,那麼何不將靜坐策略地由底線變為前線?八年前 的北京學生不是用得經典嗎?  當然,假如我們只不過嚮往一次速戰速決、「轟烈」的集 體行動,以護柱入校為唯一的目標和意義,那麼大家當然 可以急不及待地放棄領袖(以及背後或能引申出來的策略 ),亂中尋序(無序也無妨)衝入校園鼓掌高歌完事,事 後自我感覺這也未嘗不算是和平非暴力(雖然輿論和好一 部分當晚參與的同學不是這樣理解),在與警方衝撞的同 時左傳右傳左一個傳一個地叫喊也算是進行過「理性討論 」,夫復何求? ──李小薇,〈要智取?還是要速戰速決?〉(回應小森 ),《星島日報》1997年7月10日。    必須提出的是,靜坐其實是護柱當晚港大學生會所提出的 策略。但無論作為當晚的提議還是事後的批評,筆者都不 覺得靜坐是聰明的策略。任何一個戰略或行動,時間拖得 愈久,便愈多不明朗因素。例如,當晚五百多名群眾當中 ,有多少人願意靜坐至早上!如果早上之後,校方仍堅持 不讓國殤之柱進入校園,我們又是否應讓靜坐持久進行下 去?所謂智取,究竟會不會演變成自我消耗的笨法子?  李君一廂情願認為靜坐可以引起廣大同學、市民的同情、 校方經過理性爭辯後便會讓步、最終國殤之柱可以堂而皇 之進入校園,但這個如意算盤能否打得響都成問題。  在這個情況之下,當晚參與者把握形勢的契機爭取主動, 不作無謂的拖延,會不會比靜坐持久戰術更富睿智?  另一方面,筆者也不同意速戰速決便等如浪漫亢奮的抗爭 行為。對於當晚行動勝利後有人高唱「團結就是力量」, 高喊人民力量萬歲」,或在事後把這件事形容為「民眾力 量」的顯現,都是集體行動中自強(self-empowered)的 真實感覺,為何一要將之曲解為浪漫亢奮? ——黑島,〈要速戰速決,也要繼續上路〉,《星島日報 》1997年7月23日。  相對於自覺的(self-conscious)、有計劃的「智取」, 我認為當晚自發的(力量澎湃但難令效果深廣)、「只爭 朝夕」式的力敵是一次遺憾。  當晚大家的行逕,以及我所憶述那些宣之於口試圖行動僥 倖被阻的暴行,算不算和平理性非暴力?一方面我們當事 人還在爭論不休,傳媒卻已經審判。我已引述過電台phone-in 輿論是一面倒地批判,後來又再翻過大部分報章,相信黑 島跟我不會有相反的發現。 ——李小薇,〈別再扣帽子了!——我的總答辯〉,《明 報》1997年8月3日。  那一刻的感覺既遠且近,疑幻似真。感到很熟悉,因為我 們在電視已經看過許多類似的場面:八九年五月的天安門 ,柏林圍牆下的民眾,反獨裁的羅馬尼亞市民唱歌高奏, 人民自強,忘情狂歡的片段,我們已經看過許多遍,腦海 裡已深深銘刻著戰勝的情景;但那種感覺,卻又是很陌生 ,因為我們不是安坐家中的觀眾,因為我們不是湊湊熱鬧 的旁觀者,我們就是那些勝利的群眾,我們就是親身經歷 人民力量的行動者——八年了,我們從未如此興奮,因為 我們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勝利的甜味,儘管那只是一場 小小的勝利。﹝…﹞  那一晚的勝利,並非是早有預謀、事先計劃;我們都是在 維園的燭光晚會得到消息,然後聯群結隊自發趕來。我們 的勝利,亦非因為港大學生會或其他學生組織的英明領導 ,當然的偶然巧合,使學生會預定的方案根本無法落實, 手持大聲公及維持秩序的同學,本身亦手足無措,對如何 運柱茫無頭緒。  正是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刻,正是在群眾你一言、我 一語,百家爭鳴、眾聲喧嘩之際,在場的群眾發揮了集體 力量。有人自發手拉手,從路旁開始,亂中有序地組成人 鍊;人鍊慢慢延長,最後繞著貨車。然後有人自發地合力 移開校警用以擋路的私家車;同時,警方機動部隊亦開始 向人群進迫,有人鍊脆弱的地方,市民同學自動自覺地加 入,令人牆更堅固。 ——阿毛(科大),〈護柱行動——一個群眾的自述〉, 《星島日報》1997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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