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從一張告示說起

從一張告示說起

文：杜

我靠在巴士站的欄杆，背對馬路，右邊的遠處是馬鞍山新樓盤「嵐岸」*，面前是單車徑，前方遠處便是吐露港，及一幢幢鑿在中大山頭的建築物。望向前方的視線被一道鐵絲網所阻隔，鐵絲網內是雜草叢生的空地，長長而寬闊，圍繞海傍不由人接近。這一天，這道延綿千米的鐵絲網，掛上了一張告示。「警告！此乃政府土地。近月發現有人毀爛鐵絲網並擅自闖入，此舉實屬違法，一經定罪，可判罰款及監禁。如有發現擅自闖入者，請即致電九九九，或馬鞍山警署xxxxxxxx報案。沙田地政處示。」（大意若此）

這道圍繞海傍的空地，由小弟遷入馬鞍山（轉眼已六七年了）至今一直荒廢，原意為設計成通往馬鞍山市中心乃至烏溪沙的海濱長廊，但因為數年前政府財政嚴重，款項批不下來，工程於是一拖再拖。平日有人會穿過破爛的鐵絲網，在臨海的石壆上悠閒踱步，或坐著釣魚，印象中都是一些快退休或已退休的老人。馬鐵未建成以前，不時靠單車出入馬鞍山市中心，沿著長長的單車徑一路直往，例必看見不少人在鐵絲網內活動。記得有年中秋夜，騎單車路經頌安，那邊的雜草比較少，竟有十數人在裡頭點蠟燭玩燈籠，都是一家大小。

眼前的告示令我回憶起當年中秋夜的點點燭光，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感覺。不由得想起陳馮富珍當選世衛總幹事後，對傳媒的一句說話：「我好感謝國家的支持！」我不懷疑她的誠意。但「國家」這個修辭背後所指向是甚麼呢？揭穿了，「國家」所指的不是國家，而是國家領導人。即使中共宣稱自己是唯一真正代表中國人民的政黨，但有誰相信這個「國家」是真正代表她的人民呢？最可怕的，其實倒不是獨裁政權本身，而是人民對其獨裁統治的習慣，對其欺騙性修辭的習慣。那明明只是一種簡單的偷換概念，但在淹沒性的宣傳底下，人們慢慢習以為常，繼而不自覺兩者的分別，甚至可能認定：「國家，不就是國家領導人的意思嗎？」；但同時，人們又會相信，國家是由人民組成的。那豈不隱隱然是《一九八四》中的「雙重思想」（在思想中同時包含兩種相互對立的觀點）。

從前，縱然也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說法，縱然也有大地主，但在交通不便利的情況下，所謂山高皇帝遠，而且到處都是未開發的地方，土地控制實際上並不如現代嚴謹。其實憑甚麼說一塊土地是屬於甚麼人或組織呢？說到底，原初只是一種武力侵佔，再由統治機關重新分配。換言之，誰有權力就誰主宰土地的合法擁有權，眼前的以色列就是例子。這張宣示「政府擁有權」的告示，其實恰恰說明了政府對這塊空地的合法擁有權的隨意性。地政處有大條道理，也沒有任何道理，政府是人民的，但政府土地不是人民的。透過屬於人民的政府對不屬於人民的政府土地的控制，人民連在海邊看海、釣魚、信步而行的權利也被剝奪了。你要看海，可以，先買一個高層向海的單位；你要釣魚，可以，請到政府劃定的不知幾千里遠的碼頭或岸邊；你要信步而行，也可以，等不知幾多年後的海濱長廊建成以後吧。有誰知道，在政府土地之上，人民在哪裡？

這種對土地的功能式設計和規管，造就了人們在市區生活的狹窄視野。每次我在自家屋苑落樓下買食物，都覺得好壓迫。由於被十數幢四十層高的樓宇所包圍，抬頭只能看見一小片天空，西北方的吐露港與東南方的馬鞍山全被遮蔽，在這樣的屋苑居住，就好像生活在一個封閉的山谷。在這個封閉的山谷之中，十數幢高聳如山的樓宇圍著一片小小的兒童遊樂設施、兩個小小的羽毛球場、一個小小的圓型廣場。小圓型廣場在夜晚十一點過後是鎖上的，理由當然是防止夜青聚集，但最恐怖的還是，在一個開放地方（open area），管業處竟在小圓型廣場旁裝上閉路電視！究竟他們知不知道廣場的意思？是不是應該看一看巴赫金？基於相同的管理邏輯之下，停迫單車，不知何時被局限在劃定的地方，不得超越黃線*。不單止要申請，還要領証明書，而且需要定期遷出以便清潔，逾期停迫者剪鎖充公恕不賠償。這種對土地的功能式想像和嚴格操控，限制了人民在設計原意以外使用土地。由此，我想起了中學時某位老師的說話，她警告我們：「這處是籃球場（也劃了排球場的線），你可以打籃球或排球，但不可以踢波。」但在我的中學裡，根本沒有所謂的足球場。

如今面對這一張昭示主權的告示，我猜想這片政府土地的功能就是荒廢，就是養蛇養蚊養雜草，或「培養」一個終於適合發展的時機。而在政府土地之上，人民並不存在*。

*回想起來，粵研論文應該分析樓盤名的階級想像──我總是在交了論文之後才想到好題目。

*因為泊位太小單車太多，有一次我不得不踩住少少黃線，但管理員已大聲喝罵。差點令我以為自己才是受薪來為他服務的。此後便再沒有放單車到樓下，他們就是想這樣吧。

*香港人從前只是「市民」，不是人民也不是公民。奇怪的是我們過去都會談「公民教育」（雖然現在已暗暗被偷換為「國民教育」），公民就是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談「公民教育」，實在不可能只談義務而不談權利。但無論如何，偉大祖國既然宣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而香港特區又是不可分割的部份，香港人的「人民」身份，諒「國家」是不敢不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