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嬰鞋 專欄, 10年3月號 在紅綠燈位等過馬路,後面傳來一陣的唧唧聲。轉身一看,一個剛學走路的小小孩兒來回踱步,那些教人牙齒酸掉的噪音正從他腳下鞋子發出。苦笑。 總擔心穿這種鞋子的小鬼長大後音樂細胞退化。他們不怕那聲音嗎?聞說有人試過把空罐穿上繩子綁在貓尾,貓一跑罐子就響,牠越怕這個怪聲就越跑,越跑罐子就響得越兇。這種無終點的驚慄馬拉松,還真讓人想起《莊子》裡漁父勸孔丘時那則為逃避自己影子跑至力歇而 死的寓言。發明會唧唧響的嬰兒鞋,大抵不是存心變態虐待,但它也不像追求時髦的產物。原理簡單生產容易的唧唧嬰鞋存在幾十年,該有它風霜不改的功用,比方說,通知家長的功用。一步一唧,聽在父母耳裡恰好是「我在這裡我在這裡」的呼喚,也就不怕親子失散了。 唧唧嬰鞋正是父母裝在兒女身上的原始監控器。看見小小孩兒走得歡欣笑得開懷,當然不好說甚麼掃興的話,不過監控確實意味著成人對孩童的單向權力關係——哪天孩童不喜歡唧唧聲,也沒所謂,屆時鞋廠早晚會推出各款音樂鞋任君選擇,不變的惟有監控的需要。 孩童從屬於成人,抑或是,從屬於強勢者的一方即屬孩童?在中國,撈不著功名讀書人任你七老八十都是「童生」;在法國,「garçon」一詞既指男童也指侍應。換成英文,「boy」不獨是「office assistant」這個體面名詞面世前對辦公室雜役的稱謂,在十八世紀的美國,它也用來指涉成年黑奴。由此可見,「孩童」不是單靠肉體年齡界定的身份,而是某種弱勢社會地位。 社會性的「孩童」命運如何?一百多年前,工程師出身的泰勒(Frederick Taylor)手執秒錶緊盯著工人搬生鐵,結果給他盯出一套以嚴密監控工人每個動作聞名的「泰勒主義」管理學出來:工人跟嬰孩一樣,甚麼都不懂,全知的主管必須阻止他們在任何步驟行差踏錯, 方能達致正確的生產效率。監控從此被合理化,然而父母的唧唧嬰鞋和泰勒的秒錶畢竟有分別——孩童是自己想要走路的,鞋子響得再難聽仍舊走得興高采烈;打工仔可不是自己要返工的,純粹睇錢份上,反正哪管賣的是豪宅還是迷債自己都無福消受。正正因為這個差別,我們對工作興致缺缺,信不過我們的老闆乾脆全方位監控,實行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聽聽歌上上facebook也動輒得咎。 監控不僅意味著工作本身剝離於工作者,更意味著工作的知識剝離於工作者。為甚麼從來沒有主婦要考煮飯基準試?飯是煮給自己和家人吃的,好不好吃全家上下心知肚明。一旦主婦變成替麥當勞炸薯條的員工,她卻要按公司程序做事,客人喜歡薯條炸脆一點也沒辦法,皆因和食物、和享用食物者的關係不屬於她而屬於公司。炸多久,放多少鹽,給多少茄汁,這些「炸薯須知」是外在於自己的工作知識,也是監控者評核工作表現的依據。 淪為身外物的知識流落到管理者手上,就有泰勒式的管工;流落到學店手上,就有了五花八門的課程和「終身學習,自我增值」口號。後者是前者把監控成本推卸的大好機會:我不花錢請人監控你的工作質素了,你掏腰包付學費證明自己的工作能力吧。就這樣,在外判和自僱取代了直接聘用的同時,文憑也成了搶手貨——對求職者而言。曾俊華剛在財政預算裡批出第六幅私立大學用地,搞「教育產業化」搞到欲罷不能,只因文憑暢銷。 文憑在本質上就是僱主假手於學店的監控,但時日一久我們也就內化了這個外在的監控,忘卻自己創造知識的可能,也失去了評估自我能力的眼光,反倒用文憑判斷自己的價值。曾遇過一名大學生批評組員論文用詞不當,「哪有『陷入膠著』這種寫法?我從未見過『膠著』二字」,才想插話糾正,她已自信滿滿爆出一句「我中文攞A架!」,猶如手執尚方寶劍。一想到她的志願是記者,毛骨悚然。 穿慣了唧唧嬰鞋,會愛上腳下的聲音;爬慣了升學階梯,脖子上的狗帶也就成了卡地亞鑽石頸鏈。文憑崇拜,不啻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變種。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條件,是人可以轉移他的情緒依附對象。家庭,學校,職場,從父母的唧唧嬰鞋到泰勒的秒錶,監控者一直在變,我們也順服地依附著一再更換的監控者。 於是,從三歲到六十三歲,我們都是孩童。 —————————————————————— 【 心 湖 淬 筆 】 尤里安。自由撰稿人,住家男志願者,執筆與執鑊鏟同樣喜歡。近日夢見女兒未學行先學結他他舞,嚇醒。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Cancel Reply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CommentName* Email* Website 在瀏覽器中儲存顯示名稱、電子郵件地址及個人網站網址,以供下次發佈留言時使用。 − 4 = 2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