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了的沙田空間記憶

領男

聽大學老師說,以前有位偉大的人類學家,每次到田野考察,也會對研究對像作詳盡描述記錄。筆記一儲就是十年,後來人類學家老了,坐床下底搬出十年的筆記一併整理,編成不朽鉅著。人類學家是有心以寫作為志業心人士的學習對像。可是,香港生活,出入商場大樓,搭車上地鐵,就算有帶紙筆出街的習慣,但隨時要從取筆逸簿即時記錄,不是一件方便的事,但紀錄是作家一生人中最重要的工作,那怎麼辦?我昨晚外出的時候,作了新嘗試,沿途想到什麼,看到什麼,就從褲袋取出手機,寫成sms手機文章。

我不喜歡沙田新城市廣場,現在廣場裡面都變成白色了,四面的店子賣相同的東西,我在廣場中心轉圈,也找不到要去的方向,我竟在一個陪我長大的地方迷路了。世界就是變成這樣,人在五光十色的城市中走來走去,四處流浪,有目的地卻變成了可怕的事。

我想走出新城市迷宮,於是四處尋找公共屋,那裡才令我有安全感。我沿商場邊緣的黑暗通道一直走,走到禾輋村,村口有敦煌酒樓,但白色的幽靈窮追不捨,大家樂和肯德基進入了屋商場迎面而來,瞳孔帶我避開了白色的鬼,一直拉我去到禾輋村的心臟,發現了一條走廊,盡處有暗光,是一間叫「蘭香閣」餐廳。我推門找卡位,想坐下來抽煙定驚,抬頭望「無煙餐廳,空氣清新」的告示,心就繼續快速跳動。我取出手機,記了當下的感受,再撥給住在大圍的表弟,請他來一起吃飯,他叫我先點菜,三十分鐘內就到。菜牌上有雪菜肉絲炆豆腐、茄子炆土雞,跟中湯每位三十六元,我以為擺脫了白色幽靈,但菜牌告訴我,走出了人流,不代表有平價食物。最近新城市廣場大翻新,請來了白色名店、明星坐鎮和和高消費人流,可能連帶一橋之隔的禾輋商場的舖租也漲了幾倍。

我先點菜,待表弟來到就差不多起筷,於是叫侍應可否給寫,但先上個中湯,我在等人,其餘的慢著來。可是,侍應姐姐說不可能,因為單一入了電腦,菜就停不了,十分鐘內一定出爐,極其量用碟替我蓋著,我說不喜歡吃倒汗水怎辦?她的腦袋空白了,電腦令人缺乏回答的語言。在這家餐廳,人阻止不了電腦,這就是三十年前落成的沙田新市鎮。

我給幾個朋友發了這段文字短信,有的回覆我:故事好像「危機社會」(Risk Society)描述出來的社會學想像;有的就說,早陣子來過沙田新城市廣場,也有相同的感覺;有的叫我分享無助(Helplessness)還分享無助,實際一點,唔該去博物館尋找你心中Nostalgic的沙田記憶,或者你想去找區議員求助,但I feel so sorry;有的讀不到文字,因為幾百字的短信,要分三四次接收,搞到手機擋了。

夜了,我坐火車去上水探一位朋友,世界真細小,正巧到他家中作客的另一位朋友跟我說,「蘭香閣」是她親戚開的,我叫他給我反映一下不滿,但他說很少跟老闆聯絡。哈﹗去上水沿途又收到另一個問候信息:「recovered fr the shock fr shatin?」,我執起手機,按另一段消失了的沙田空間記憶。

六歲的時候,在沙田新城市廣場有段難忘的記憶。

我在大埔長大,媽喜歡帶全家去沙田逛街,我最愛新城市food court的炸帶子。有次家庭日,我站在廣場中心看音樂噴泉表演。噴泉池底有七彩射燈,配合環繞廣場的音響設計,水柱會連續一小時七彩彈跳。五色令人盲,我的瞳孔被紅橙黃綠青藍紫遮掩了,原先緊握著媽的小手鬆開了也沒發覺,到音樂fade out了,我在拍掌,然後四圍的人流變陣了,我在廣場轉圈找媽,到處都是流動的人,找不到媽,也不會去food court食炸帶子,我的鼻子酸了。到現在我也不明白,為何一個六歲的小孩,會自覺忍著淚走去找保安阿伯,沒有人教過我,沒有看過政府廣告,也沒有聽過「馬路如虎口」這類歌謠,總之走到去跟老看更說:我不見了媽。老伯問我簡單資料,問我叫什麼名字、住在那裡、幾時不見媽,大概知道我不是個有缺陷的兒童,就帶我走入一條走廊。

那時的保安室叫「派出所」,伯伯拖著我的小手,推門就進。我記得,眼見的派出所設計,跟現在的大致相同,有CCTV,失物認領處,桌上也有幾十本寫滿出勤記錄的筆記簿,只是沒有打卡機、電腦和數碼影像機。那時的派出所有播音員,在我跟媽失散那天,派出所有一共有七八個小孩滯留,應該也是噴泉表演的時候走失的。播音員按一按桌上紅鈕,廣場的音響會播放酒樓中午「職工頭位用膳完畢」的叮叮聲,續個問失散小孩的名字,宣讀:「小童陳xx o既家長,如果你聽到呢個廣播,現在廣場一樓派出所接回你子女,多謝。」

播音員通常會連續廣播三次,家長在十分鐘左右就會來接回孩子。那時我看見,有些肥婆母親很刻薄,在派出所見到孩子,會先在公眾面前來個下馬威,罵孩因顧著嬉戲走失,邊打邊罵,藉以脫罪,也找回自己的面子。但是,根據我經驗,很多肥婆母親愛趁轉季時到沙田八百伴去買平價衫,這批減價貨通常都亂放在大門入口的衣服堆田區,很多肥婆母親使力迫入人堆,伸手入大架亂找心儀平價衫,孩子往往在這一刻鬆手走失了。其實,很少孩子敢單獨跑到很遠的地方吃波板糖的,相反肥婆母親看見平價堆田區就被鬼迷一樣,離開時左手一袋衫,右手空空,才發覺不見孩子身影。

如果說派出所跟失物認領處合併了,那麼孩子也是其中一堆失物,他們排著隊哭著等家長回來領取,好運的等三次廣播就有人來接,而我就是不好運的。我媽不是購物狂,只是廣播員播了九次,還未找到派出所的位置,如果我這件失物沒人認領,派出所去報警,等三個月沒人認領,我就被判是派出所的財物,恐怖﹗

寫到這裡,手機也差不多沒電。最近我經常忘記帶紙筆出街,但很多記錄想留下來,或者即時發給朋友,SMS記事就是很好的習慣。特別對於每天很晚才回家的人,一天的回顧,乘車時就可以開始寫,否則回家一hea,便是明天早上,寫作與記錄的習慣,遂難以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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