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良,潮粵移民之後,出生成長於教科書與電視宣傳片中的香港,此後長期滯留。著有《白瓷》及《房間:作為「精神病患」的政治、欲望或壓抑》,文字及攝影作品散見各種報刋。現從事翻譯、寫作;興趣攝影及「反精神科」實踐。個人網誌 「處決1938!」,見 http://oblivion1938.com

真實總是以不真實的方式展示本身。

人們看著那棟「一直以來」直立在街口7-11對面的舊樓轟然崩倒的時候,好像失去了聽覺一樣,兩耳之間一片空白,有一個尖刺聲音貫穿一切堅實的事物沒被聽見,片刻,恐怖如涼水灌注那突然給掏空的內裡,血在薄弱的皮膚下面,灼熱、竄擾……人們或許會像他一樣,猛然覺著,這面前的一切竟是如斯陌生,正午的天空蔚藍發紫,以至空氣的味道,光線的透明感,支著這面前一切的、秘而不宣的脆弱平衡,皆以他所不認識的方式突然暴露,儼然鮮麗,同時遮蔽。

從那個看的位置──如溺水的人撐蹬手腳渴望頭頂的空氣──人們倉皇拔足,因懼怕而不禁回眸,落後的人兒在一片灰黃塵土飛石中不知該往那個方向走避,往街上去啊!但「街道」當其時不過是樓間的一道狹縫,塵土中只見塵土,摔倒趴跌在地上,壓在瓦礫底下的叫喊不被聽見……這是他始料未及,不能預見的,任憑他無法停止的腳步把他帶到一步一步以外,沒法逃離眼前。一下,人與其居所,其營役築構的生活與秩序,像風吹過處會有枯葉與熟透的果掉落地上,消失如像從來沒有發生,沒有人能記起那棟舊樓立著的模樣。撫著揪住的心,激動無以平息的他會覺得,這不是真的,這多麼像個噩夢,敘事迴轉如曼陀羅萬象森列,災難與失序,搖憾恍惚,但最終必須嵌入生命的完好……於是面前的現實把他從他所知道的一切,放逐,排除開去。

──人們會說那是不幸,那是一種有待查明的疏忽所致成的意外,意外有意外的敘事,惟「偶然」是「必然」的驗証:日復日的謀殺搶掠,發生的規模與頻率,與同期間的重大的戰爭成反比,「在對數圖形成一條傾向右下方的直線」[i]

那天乾爽無雲,除此以外甚為普通,林諭在一棟辦公樓的好幾個天花裝滿螢光燈電子變壓器滋擾低鳴、窗戶全關起來的冷氣室來回跑了一個下午交待完事情以後,一身沙塵的味道坐一程地鐵隨後在商場一家快餐店吃了一碟燒臘飯喝了一杯凍奶茶,又坐一程小巴走了一段柏油路來到住處附近幾乎每天經過的小公園,林諭坐在一旁的長椅上,設計給小孩玩的遊樂設施刺眼的立在棗紅色的纖維氈子上,斜落的陽光打著長影,狀似鴿子的班鳩在矮屋頂上追逐飛過,他不知道自己為甚麼突然就在這裡,他害怕回去,連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心理。他一身酸疼,疲累變成一種重量恰好壓縮在他的身體裡,剛剛擠坐在下班的人中間聽著他們講電話頭上有報站的廣播從隱藏在冷氣槽後面的揚聲器傳來讓他的眼睛一直沒法閉上,他只能支著身子怔怔的看著對面的小學生握著橙色的鉛筆寫功課,沒有握筆的小手不時擦拭著紙頁上的字跡象皮屑掉滿一地,不知是誰在駕駛的列車在靜默中行進的同時車輪壓在老舊的路軌上發出刺耳的刮聲在隧道中迴盪又從門縫中順著風侵擾進來,他不住想著那個用白布裹著的屍體給綁在擔架床上抬出來的畫面,救護員吃力的在石屎堆中探著腳找退路,旁人沒注意的一刻,他看到它的手臂動了一下,就在左邊臂膀、兩條繫帶之間沒有撫平的一處,連著脖頸往右轉了一下,給綁在裹布裡面的那個身體、那人,想轉身擺脫,畫面一下顛簸就接到現場記者的半身……林諭覺得那個人是他認識的,只是沒有看見臉他沒能確認,他嗅到那白布的漂白劑味道沒能別過臉。

[i] Nick Lee,「亂世的秩序」,《信報》,2010年12月22日。另見:http://hkscience.blogspot.com/2010/12/blog-post_2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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