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子僑

工人在我們的印象中,向來是一些文化水平不高的體力勞動者(產業工人)。工人的文藝創作也很自然地被認為是難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化。

沒條件,還是沒可能?

事實上,日復一日的體力消耗、過長的工作時間以及普遍教育水平不高,亦讓大多數的產業工人無法進入「雅」文化的領域。即使他們當中偶然有人能夠寫出好的作品,也極難引起文化評論者的持續注意。例如在2007年的札鐵工潮期間,工友在36天的罷工裡,便曾創作了不少作品,這些作品其後結集成《扎鐵工潮文集:鋼草根.扎鐵花》一書。當中雖不乏佳作,但卻始終沒有在文化界引起熱烈的討論。

我們可以不認同工人文學的價值,但我們不能否認產業工人一直在這樣的條件下創作,以至被排拒於高級文化之外。

然而在80年代以後,隨著香港的經濟結構轉變,服務等第三產業的擴張,市面上充斥著越來越多非傳統意義下的工人,如文員、見習會計師、侍應、售貨員、清潔工人、保安員等等。儘管他們當中部分受過較良好的教育,但他們所面臨著的處境和傳統意義下的產業工人並未因此而有很大差別──儘管他們掌握了(服務)生產線上的各個點,但卻始終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在勞資權力極不對等的情況下,他們不得不出售越來越多的時間和勞動力以維持生活。

假如我們同意創作需要思考,而思考又需要一定的閑暇的話,則工人(包括傳統意義下和非傳統意義下的工人)的經濟位置無疑更進一步削弱他們創作的可能。

不同的文藝標準,往往有其所對應的現象和目的。如果說工人執筆是工人文學的標準,它的意義就不是說「工人」這個身份對文藝作品的好壞有決定性的影響,而是要我們質問自己,「工人」為甚麼就不能創作出好的作品。今屆工人文學獎在文字創作(散文、小說、新詩)以外增設攝影組和短片組;舉辦寫作工作坊等等,無疑是籌委會嘗試就這個問題作出的一些回應。

徘徊在熟悉與不熟悉之間的文學

那麼怎樣的內容或主題,才是工人文學期望的呢?如果純粹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輕易舉出諸如「說出工人的感受」、「表現工人自身的處境」、「展現階級矛盾」等等的標準答案。我無意否認這些是工人文學很重要的部分,只是若然工人文學最終是要讓人明白、理解工人,進而改變工人的處境的話,怎樣把這些籠統的內容具體、細緻地呈現出來往往更為關鍵,而且也不得不同時考慮呈現方法本身所隱含的意義和局限。呈現過程當中所牽涉的種種複雜關係,當然不可能在此一一說清。以下嘗試借過去一段對工人文學獎的批評,說明好的工人文學不應忽視的兩點。

陳德錦曾在〈工獎〉一文中提到:「如果一篇小說,滿紙工廠人物和故事,這就符合投稿規則,有得獎者資格。如果你寫一個工人,黃昏時跑到海邊散步,欣賞落日景色,那麼不論文字多美,意境多高,都肯定落選。」

這段說話無疑是針對著當時他認為的工人文學獎篩選作品的準則而發的,但我們不妨從這裡想兩個問題:為甚麼前者不應得獎?後者又為甚麼不應落選?

一篇滿紙工廠人物和故事的小說,說的其實是陳腔濫調的問題。那甚麼是陳腔濫調呢?在今屆的得獎作品中,有一篇以「誰令小販婆婆徬徨下跪?」起題。我們不妨想想,如果將這個題目換成以下這個──「勞動者的悲歌」,我們的感覺會有甚麼不同呢?我想我們大抵都會立時覺得「好行」,不想看了──當然是比起前者。

至於「寫一個工人,黃昏時跑到海邊散步,欣賞落日景色」,當然絕對是可以的,但我們不得不問的是,這跟現實中(或至少是我們想像中)終日為口奔馳、「得閒死唔得閒病」的工人有多大出入呢?出入越大,讀者往往需要越多的鋪墊才能逐漸接受各種的落差。在這個例子裡,鋪墊可以是那一天放假,可以是那一天失業,可以是酒樓或公司忽然結業,更可以是數不盡的其他。如果說這篇「文字多美、意境多高」的作品落選,那很可能是因為它沒有處理好作品和現實之間的距離,令作品中的「工人」失去過多的真實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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