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安,文字職人,待價而沽。童年能開卷不能成章,爾後方知跨躍鴻溝,全在意志之有無。

最近一篇新聞惹來網民一陣閧笑——一位五歲小女孩去年看了4,277本書,奪得香港公共圖書館的「兒童及青少年閱讀計劃」大獎,但她每天只能花半小時閱讀。

一年看四千多本書,一天用半小時看,換言之平均每半書要在兩分半鐘內看完。兩分半鐘,用來撒泡尿洗個手可能很充裕,用來看書的話,就算看的是無字繪本也得囫圇吞棗。教人驚心的是那位小孩的反應:只會在母親陪同下看書,自己從不主動找書看。

愛書的人,絕對不會這副模樣。回想起來,電筒是小時候好好藏在枕頭底的寶物,讓我在老媽子熄燈催逼睡覺後仍可躲在被窩裡看《西遊記》與《十萬個為甚麼》。看書是父母之命?看書是公民抗命!原本是在熄燈後閃身窗邊借月光和街燈看的,好幾次被逮個正著之後惟有利用科技犯案。許是有點讓犯案手法精益求益的企圖,後來找了一堆關於偵探術和間諜手法的書,不過那時差不多已屆要操練學能測驗的年紀,睡眠時限放寬,也就不了了之,倒是學懂了怎樣用素描鉛筆的筆芯磨成粉末套指紋,還有用紙條和筆製作密碼函件與解碼器。

想認叻,想旁人讚賞的幼稚也是有的,看完植物園鑑和鄰居死黨跑到樓下花圃翻找有沒有這種那種毒草,打從唸小二開始愛上天文學,竟然自製了一份「職業志願調查」在班上派發,看看有多少個同學會填寫「天文學家」一欄。圖書館早就逛過爛熟,每次跟同學入場他們少不免挨我的疲勞轟炸推銷,書介伴隨口水花撲面而來。長輩亦難逃一劫,平素把老竇書架上的《洋蔥頭大四喜》搶過來據為己有,背熟裡頭多首林振強打油詩,過時過節親戚聚頭之際祭出來把他們笑個人仰馬翻——有甚麼好笑,甚麼是有味笑料,就不是一個五歲小鬼明白的了,只能多年後暗自莞薾。

老竇和我多年來有著互奪藏書的默契。年幼時嫌《論語》《孟子》《古文觀止》老土,寧願看根本看不懂的西洋食譜也不碰這些神檯經典。滿架博益文庫倒還可以,衛斯理原振俠算是熟人,倪匡蔡瀾黃霑的散文更是不分四季一讀再讀,當年亞視播《今夜不設防》找來這三個麻甩佬當主持,簡直充滿親切感。初中迷上畢華流,老竇沒有甚麼興致,我桌上的《幽遊白書》和《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卻不時失蹤。不曾查問閱讀進度,不須發表閱後感想,不設指定書單一百本,兩父子心照就夠。

人到中年越來越懶,看書意欲消褪不少,童年時的閱讀傻勁變成自戀與懷舊的對象。當小孩看書是執行家長命令,是為了取得家長指定的權威(如頒獎機構)肯定,是順從家長單方面安排的過程,意謂資訊、社交甚至情感的對外連繫均被名為「家長」的鐵壁阻截。象牙塔裡諸多論著把當今發達地區稱為「兒童中心社會」(child centered society),並不見得恰當。我們面對的,或許是歷史上前所未見的「家長中心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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