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身自學
文:小武

豪哥有位太太叫郭霜。有一天,我和她坐在我和豪哥鋪的草地上,談到草地在香港存在之荒謬。內容大至是說香港的草地從來都只能遠觀不能踐踏,那種來幹麽?其實那塊草地在鋪好不久就已經慢慢地有點疏落,我以觀察來推斷,還是因為踐踏得多之故。我們當初之所以要種草地,為的就是想在菜館的對開,有一塊可讓客人赤腳走走的露天空間,晚上在微黃的燈光下,坐在草地看星、看月亮,應該會幾好氣氛,叫甜品時亦會疏爽點。我們試過好幾種方法去搶救不果,結果還是要去找賣草皮的問問。我們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板,她的回應和我的推斷不謀而合--「草地就緊係唔好攞黎踩架啦!」。我們走後,豪哥還是覺得要觀察多一陣,再不行就唯有多買點草皮來重鋪。而我則對草皮的死有種說不清的難受。

…………

菜館有天上了報紙的飲食版,翌日地主拿著該份報紙前來,嚷著要加租,相片照著的就是那塊草地剛鋪好的時候,而我們當然肉隨帖板上。豪哥說這是今年第二次加租,是這麼多年來的第一次。豪哥那天都心情不好,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沙發上抽煙,看得我也不免在自我形象方便焦慮起來。他只說:「好少啫!」並說「應該係喺呢度的最後一年了,下年係世界末日(2012)嘛!」我看著他,他看到我有點不明所以,就帶笑地說:「好多嘢其實都係末日黎架,你唔知咋!我地搬入黎呢度搞,其實都可能係呢度末日的預兆來。」我想起了村口近日出現的高鐵工程指示牌,以及附近的菜園村舊址。再過幾日就是中秋,豪哥說要搞個呼朋喚友的末世party。

…………

派對完了,豪哥說要帶我去上禾坑村,村內有個地方叫鏡蓉書屋,是清初的建築,原是書齋,後來經政府改建為博物館。那天我們很晚才到,到時已有三、四十人正造著一只很大很大的孔明燈。原來,製造這些巨型孔明燈是這條村每年一度的傳統,而且歡受任何人來加入,分文不收。豪哥帶我到書屋的各廳向朋友打招呼後,我就走到那堆人群中,把由各張細酸紙縫合成的紙模套在那剛扎好的骨架上。有數名村民充當老師,在旁指點江山,還不時在我們身旁穿插,生鬼地把寫在燈上的願望讀出並恥笑一番。在所有程序完成之後,眾人高舉那只孔明燈,如新娘子出嫁時,拖著長長裙腳的花仔花女一般,走了一條頗長的鄉村路,遊行到放燈的地方。

那幾位負責指點江山的村民早就在那裡點起火盤,並示意那就是遊行的終點。我們把燈的底部扶在火盤上充氣。孔明燈慢慢脹起,突然間,一名銀髮剛好及肩的精壯男士如草叢般撲出,把一舊浸了火水的綿花繫上鐵綫,扎在燈的下方,並用純熟的技巧把一舊更大的綿花扣在燈底下已扎好的底網上,過程只需廿秒,那個人又瞬間消失了。在孔明燈要離開眾人的手之際,站在人群中的村民都有次序地把手上的炮仗點著,燈便帶著逼逼啪啪的炮長聲與眾人的願望升空。在炮仗聲停止之後,我們仍望著孔明燈,不願離去。

我們沿著遊行路線回書屋,剛好看見那位「銀髮黑影」。豪哥問他為什麼今年要走得那麼遠放燈?他說附近的地很多都賣了,到處都有工程,很多電線在半空,萬一把這麼大隻的孔明燈卡住著火就不得了。他更說近年愈來愈少人入村過中秋,放的孔明燈一年比一年少,往年幾百人在書齋內的熱鬧場面很難再見。事後才知他叫江哥,是鏡蓉書屋的後人(其實成條村都姓李的),也是現在的館長,亦是位藝術家,喜愛木工與紥作,會自己製作樂器,所以同時亦是玩古琴與笛子的高手,據他自己說,他的笛聲能招魂。

(分段)回到書屋,看見剛才在菜館的阿鬼與大舊已經準備就緒,排好了一張張長木櫈於大廳,奏著即將來臨,每年一度的即慶詩會入場曲。阿鬼一手拿著結他,一邊在把酒倒到旁邊他的紙杯內,一邊說。江哥點了根煙,問他:「D詩呢?」。「無喎!」鬼答。之後其他人都表示沒有,鬼帶醉地說:「你吹首歌,等你D黑影粉絲攞幾首黎讀下啦。」江哥就底下頭,沉默不語地拿起笛子。我懷著食花生的心情把煙捲好,準備見鬼。

在江哥與阿鬼玩得慶高采烈的時候,我們都沉浸在音樂之中,有的人拿起什麼就來敲打、有的人愈飲愈烈、有幾個甚至在人群中跳起形體舞來,而我則看著書屋那十多呎高的屋頂與瓦片,以及那不時在飛來飛去的蝙蝠。江哥不知從何時出去了,手裡拿著一堆他製造的樂器回來,派給在場各人。時間忽而停頓,眾人都蔽上眼睛,把自己放縱於那個不知因著酒醉還是音樂而來的那份歡愉之中。我從來都沒想過,在這麼「嚴肅」的博物館內,能夠發生如此醉人的事。傳統之所以會成為傳統,想必就是前人為了要紀念那些珍貴的時刻。而得以一直地傳承下去,証明那些時刻的發生其實不是偶然。

草地死了,重新鋪上,或者會繼續生存,或者像之前的一樣不久就死了,而我們總會找方法令它們存在下去。人們總是把認為有價值的東西留著,為要分享給其他人。在分享的過程中總得與現實的殘酷對抗,而在對抗的過程中,我們又要損兵腰折將幾多,才能走到那個沒有障礙的終點?或者都不會有答案,但我們總得要問自己,為什麼還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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