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害怕與無表情的人共事。或許我們身邊總有一兩位這樣的朋友,你堆出笑容緩和氣氛的時候他無動於衷,你義憤填膺的時候他也不覺得有甚麼事情好生氣。那不是板起臉覺得全世界都欠他錢的鬱怨模樣,而是純粹的無表情,旁人無法從眼耳口鼻讀出任何心思,以致他們每次說笑話,你都忍不住想想那是真的開玩笑抑或話中有話。

但我們總有不愛表情的場合。坐火車發現對面的陌生乘客望著你露齒一笑,比起在友善氣氛裡陶醉,你更可能渾身不自在,然後懷疑自己今早是否忘了拉上褲鏈。在一般公共場合,別說表情交流,我們連眼神接觸也刻意迴避,獨自打瞌睡看報紙玩iPhone才是合乎禮法的。話說旺角街頭推銷伎倆無奇不有,近年最教人絕倒的說不定是這一招:有人突然往你背上一拍喊一聲「喂」,以為是熟人轉身準備相認,只見一個濃粧少女全副武裝準備sell保險。吹啤脹。

要不要表情交流,劃分了陌生與熟悉,公共和私人。傳統的假設把表情視為傳情達意的劇本,而劇本執行與否由雙方關係決定——別說表情,縱是教仔也可以有主流偏好的劇本,但不見得拿著同一份劇本就可以把任何人當仔教——換言之,表情兼具情意交流與關係確認的功用。有規則就有越界,越界未必是對二元對立規則的顛覆,不熟裝熟的賣保險以至各種各樣的情感勞動(emotional labour),七情上面多是為了利用上述規則讓當事人產生彼此關係親密的錯覺,放下心房鬆開荷包。反過來說,一旦規則崩潰,人人不再相信表情與關係同行,生意也就難做了。

不過凡事有例外,例如偷窺。偷窺之際,表情不一定跟關係確認相干。鄰居六國大封相,偷窺者毋須涉足家庭倫理大悲劇擔綱演出,關係是人家的關係,表情呢,一按快門拍下即可收歸已有拿回去大快朵頤,公諸共好。油雞鹵味樣樣都要,斬大舊叉燒。

家變如是,性愛更如是。聖誕節翌日,一對少年男女在公園偷歡,不幸遭偷拍,影片網上瘋傳後旋即見報。飽餐偷拍者或痛斥當事人道德淪亡,或評頭品足再拋下一句「條女唔得」,然則自己性生活如何,大抵隻字不提。提了,不免由旁觀者席次踏進任人評斷的主角位置,是花生還是燒味都食不下嚥。

要「人」成為隨處流通任由買賣的「勞動力」,首先要把他們剝離於土地,於是圈地運動催生了勞動市場。要激動人心的悲歡愛恨傳遍天下,隨手拍下將之剝離於其原屬的人際關係即成。問題是,資本家追求勞動力是為了利潤,我們渴求陌生人的醜態/狂態/媚態又是為了甚麼?兩人打野戰,還不及萬人齊share野戰難以理解——唯一能夠理解的,可能是我們比那對少年更想要野戰。


尤里安,文字職人,青春不再,亟欲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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