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zior

記起旅行歸途中,在鐵路上飛速前進,然後發現遠方的另一片陸地,陸地上面有一排重工業廠房,它「源源不絕」地從煙囪噴出濃濃的煙霧,沉重得有如實體。然而,它突然不再流動了,不是在攝影的眼睛裏,而是在我的眼睛裏,都不再流動了。我想,這可能是沉迷攝影的其中一個病癥,就是把自己的眼睛插瞎,換上相機之眼,然後看著充滿定格的畫面流動,隨著時間,停滯而流動。

觀看一雙雙遊走其中的「眼睛」狂傲地眨眼,發光,並以讓人不明不白的姿態展示著它的「雪亮」,如此通透地直指四方框裏的「真相」。無意穿過相反的道路,順著玻璃的扭曲、折射、聚焦,然後在「真相」的對岸,找到了另一種真相。

兩手比划,兩腳在咫尺之間來回踱步,爭取著框框裏的毫釐,用相機的眼睛才能發現身邊有更多「眼睛」的存在,它們狂傲地眨眼,發光,或以一種讓人不明不白的姿態展示着它的「雪亮」。帶領着雙腳來回度步,斟酌框框裏的毫釐,為求準確地呈現事實的「真相」,但是,眾多「眼睛」活動也是反映了異狀的現實。

或許時至今日,蘇珊‧ 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旁觀他人的痛苦》的見解已經稍稍異變,她引述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話︰「相片不是一套論述;他們單純是一組有關事實的粗糙陳述」,現今照片的生產以無法估量的速度增長,還攻克了我們接收資訊與發聲的重要位置,在此,相片早已超出了相原有的功能,不止記錄事實,還可以創造事實,就有如眾多揭發偽造新聞照片的事件,例如戰地攝影師拍攝時會要求人們擺出悲痛的表情,以便呈現戰爭的畫面。它(們)所能承載的內容已經不再受方框限制。整個拍攝行為本身已經成為了一陣魔法陣,赤裸裸地把各種野心寄寓在畫面之中,或深藏不露,或顯而易見,但它們的結合卻是反映著整體社會的意識形態,或起碼是對同一件事的價值取態。放眼瀏覽數量如海水的照片,它們獨自的個體就像科學那「測不準定理」般頑皮,允許無窮無盡的詮譯,觀者貌似自主自由。但若有誰他朝一日狠狠揮動魔法棒,把陣中龐大而朦朧的意念強行整合,釋放,或許就能看到照片海的浮浮沉沉,也逃不離月光的掌控,潮起,潮落。何奇精確,何奇不可逆轉,何奇無力。看似自主的行為也走不出整體的社會背景,隨着社會的變遷,攝影的對象和呈現方式亦會隨之而改變。

桑塔格在十年前對攝影的迅速崛起有深入的見解︰「作為他國災劫的旁觀者,是一種典型的現代經驗,這經驗是由近一個半世紀以來一種名叫『記者』的特殊專業遊客奉獻給我們的。戰爭如今已成為我們客廳中的聲色奇觀。有關別處事件的資訊即所謂『新聞』,重點都在衝突與暴力——『有血流,領先售』(If it bleeds, it leads)是小報及二十四小時新聞提要節目的指導方針。對那些逐一闖入眼簾的淒楚,人們的反應可能是怨憫、憤怒、認可,或覺得過癮。」她如此寫道,講出人們對資訊接收的態度漸漸被消費社會的影像改變,有如強行放置讀者的眼睛於岸邊——看到白色的浪花消融,其實與令人驚駭恐懼的血肉無異,終究無跡可尋,亦無人問津。

我想,就像蘇轉述國際紅十字會的第一任會長古斯塔夫‧ 莫尼耶(Gustave Moynier)的話︰「如今我們可以知悉世界各地每天發生了哪些事件……新聞記者逐日把戰場中的痛楚擺放於讀者眼前,讓他們的呼叫呻吟縈迴於讀者耳中。」

縈迴,不絕。如幽靈,如鬼魂。

猶如定格真的成為了永恆。想來那些煙霧,無論我如何用心觀看,再也不再上升移動了。我能想像得到那些煙囪依然向天空傾注着無止盡生產的怨氣,但為何?那畫面徹底定格了,當我的病癥終於成為了我的真實,不再存有任何質疑的時候,就像把往後的濃煙通通注入我們的胸腔中,無人發現,發現也無法察知,察知也不敢剖開前腹,睜開眼睛看清楚「真相」︰看清照片中展示悲傷春秋之事,還是血肉模糊之事,終究不過是一種旁觀者的消費,消費相片中的情感。

失去情緒之後的反應,選擇了害怕與退讓,只留下無比鬱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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