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丹尼兔

假如撇開大堆亂七八糟的情色小說不談,印象中第一篇讀的網絡小說應該是《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作者是台灣的痞子蔡。當時還是純純的初中生,連回憶也是純純的,對未來充滿浪漫的憧憬。自幼在疏離的家庭環境下長大,覺得愛情就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沒有之一。現在回想,痞子蔡的情節當然是俗套得不得了。不過甚麼是俗套呢?俗套就是提供典型幻想的老梗,唯其典型,所以特別容易捕獲你的心,尤其像沒有多少感情經驗的小男生。「輕舞飛揚」的角色神秘美麗,熱情大方,有個性得來又不高竇。對一個窮家小子來說,實在沒甚麼比不貪戀繁華的漂亮女生更吸引。最後的悲劇結尾更是震動了俺的弱小心靈,因為美好,所以必須轉瞬即逝不可把握,那是小男生版的《新不了情》。於是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用「輕舞飛揚」來想像來所謂「氣質」,直至在現實徹底碰壁。後來痞子蔡火紅了,小說出版了,甚至拍成電影。為此有一陣子為自己的眼光沾沾自喜,接著也追了兩三本痞子蔡的書。後來,就沒有後來了。把愛情放下來還要花上許多年,但認清了現實不是這麼一回事,借小說滿足浪漫想像的衝動自然也淡了。

然後不知過了多少年,這兩篇印象深刻的網絡小說,應該要數《樓下的房客》。那種敘事者直接跟你談道理和分析自己心理的風格,對當時喜愛思考但對不注意細節的我來說,可說是如魚得水。當然,偷窺和操控他人的欲望也是重要原因。那時候被他小說的奇詭和異色抓住了,一口氣追了整個「都市恐怖病」系列(嗯,我特別喜歡〈語言〉和〈陰莖〉這兩篇)。看得比甚麼流行小說都痛快,而且還不用錢,大概我就是從那時開始再沒留意坊間的流行小說。與痞子蔡的情況相似,當時九把刀也未出名。因為他在網頁稱自己做老衲,我一直以為他是個老頭子,直到數年後他成名了,才知道他大不了自己多少。

那些年讀這些小說時,還不懂得甚麼叫網絡小說,也沒有持續的閱讀習慣,只是偶爾知道有趣的才看一看。也許談網絡小說不應該和網絡閱讀習慣分開?其實,《白髮魔女傳》、《尋秦記》、《大唐雙龍傳》以至魯迅的不少雜文,我都是從網上讀來的。如果在網上讀新聞或評論是正餐,網絡小說就是小吃或甜點,當然我們遇上好吃的總是會吃過了頭,但總體上兩者的地位還是涇渭分明。上大學以後,網絡閱讀的時間一直增加,但要論真正持續閱讀網絡小說,以至開始思考網絡作者與網絡讀者的關係,也不過是近三四年的事。

帶領我真正走入網絡小說新世界的,絕對是zhtty的《無限恐怖》。此前還未看過一篇內地網絡小說,遇上《無限恐怖》固然有各種因緣,但如此一部數百萬字的長篇,能起勁的讀完絕非偶然,必定有些內在的驅力促使我們完成。如今想來,這種內在的驅力與追捧武俠小說的心態,應該說是一脈相承的。《無限恐怖》穿插不同電影文本的設定,無疑充滿新鮮感,但在炫目的智戰和熱血的競逐背後,核心主題其實還是「成長」。男性自幼便被教導必須成為強者,必須在競爭中脫穎而出,掌控權力,承擔種種責任。不過我們都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個六合彩頭獎後面有幾十萬人搣飛,現實中沒有多少人能成為強者。何況這種對強者的追求是沒有盡頭的,也就是說,父權給予男性的任務永遠都沒法完成。陽具永遠不夠長,不夠粗,不夠硬,我們就是不斷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而且連山頂也望不到,遇上挫折是必然的命運。若是屢受挫折,對完成任務失去信心,我們便會質疑自己的存在價值,然後在虛無的漩渦中掙扎。若從此路思考,《無限恐怖》的經典台詞:「想明白生命的意義嗎?」,其實才是小說中陰魂不散的終極問題。作者大概沒有在意,後期只在「盒子」內外的問題大造文章,於是這道至關重要的問題,好像不過是引人進入主神世界的幌子。為甚麼呢?我認為zhtty大大找對了問題,但沒有找到答案,又或者說,他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依然是傳統的武俠小說套路。即是將在長期無法完成的父權任務,分解為一個個在短期可以完成的小任務,當我們忙於應付不同小任務(而不用承受完成不了任務的絕望),存在的問題便得以繼續被懸擱。在此意義下,隨時要為生死或復活同伴而力戰的主神世界,與武俠小說中腥風血雨快意恩仇的江湖,在本質上可說完全相同,只是表現形式不一。

必須說明,我無意否定武俠小說或類似網絡小說的價值,也無意將類似文化產品簡單地理解為父權的圈套。雖然它們將許多價值追求通通納入為龐大的male fantasy,而且懸擱了真正的問題,但是諸如自我成長、挑戰秩序、掌控權力等等面向,依然有十分正面的意義。身處充滿無力感的世界,我們需要幻想賦予我們力量,一種追求烏托邦的力量。說到這裡,我想到過去文學界對武俠小說的批評,瞿秋白曾直指武俠小說麻醉人心:「濟貧自有飛仙劍,爾且安心做奴才。」這話固然有道理,但大概只是事實的一面。武俠小說如此受歡迎,在於其幻想迎合了群眾心理;反過來說,群眾心理的改變也會影響武俠小說的創作。文本-讀者-世界,其實就是一個互相影響的迴圈。因此,準確點說,武俠小說不過是各種群眾意識爭奪和交鋒的場所,裡面有進步的,也有具欺騙性的,無法一概而論。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它註定無法超前群眾意識太多──若是太進步,就無法流行──這就是流行文化產物的命運。帶有類似幻想的網絡小說,也可作如是觀。

最後應該談一談庸俗的問題。網絡小說的確可以很爛,但它與坊間出版的流行小說,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差別只在於前者門檻較低,門檻低一方面容許了大量劣品,但另一方面也容許了更多可能性。其實,與其說傳統出版門檻保証了質素,不如說是保証了某種成規,卻壓抑了廣大民眾的創作潛能。試想想,如果向西村上春樹開始創作時便以出書為目的,《東莞的森林》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他還會有意欲寫的話。對我來說,讀網絡小說沒有任何罪疚感,一如睇四仔沒有任何罪疚感。jouissance(絕爽)我所欲也,plaisir(快感)亦我所欲也。我們來自混濁的世界,沒有必要連欲望也強求純淨。我們會講大話,會偷懶,會鹹濕,聽到政治不正確的笑話會奸笑。承認自身的庸俗,不是為了開脫,而是為了更真誠地面對自己。當然,五姑娘是取代不了愛人的,但我們往往忘記,其實愛人也取代不了五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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