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灰熊@日月

「當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個黑暗的森林之中,要說明那個森林的荒野、嚴肅和廣漠,是多麼的困難呀!」

獨自坐在食堂裡陰暗的一角,仿佛灰熊抓食河中的鮭魚,我低頭扒著眼前的晚餐,啃著敲擊鼓膜的講辭。往旁邊的落地玻璃窗望去,淡淡月光吹拂過來,及至食堂中央。

食堂中央燈火通明,人們聚首一堂嘻笑玩鬧的聲音和畫面像公路遠方的山脈般連綿不絕、高潮迭起。也有人深鎖眉頭、神色凝重地聽著台上的演講,而坐在食堂各隱蔽角落的,不是追求情調的戀人,就是諸如我般,所鍾愛的,都是更為寬闊的空間,以及相隨而至的自由。

這裡就是森林。我由衷地這樣想。宿舍就是自由的森林。也許是荒野、甚或嚴肅、亦是廣漠,但更多的,是自由。

把東西都塞入肚子裡後,我起身離席,步向食堂另一角的升降機。走過食堂中央時,迎頭走來一位正要回座的女生,她的襯衫上印著一隻醒目的卡通大象。

「喲,幹麼躲在角落啊?不過來一起吃?」她煞有介事地沖著我問,聲線以女生來說不算太尖,語調卻略嫌輕浮,予人微妙的跳脫感。

「這……」我想不起來她是誰。「今天室友傾莊去了,所以……嘛,反正我還有要事……」

「對了對了,你不是要去宿生會傾莊嗎?這,拜了!」

我頓了一下,嘴角浮上不置可否的微笑,輕輕錯身離開。她定是認錯人了,我想。

步出升降機門,穿過走廊回到盡頭旁的房間。房間裡,由房門至另一端的窗子順序陳列著杏色的木造衣櫃、睡床和書桌各兩套。書桌上掛.幾個小格子,我是當成沒有門的書櫃和雜物櫃在用的。房間的佈置左右對稱,令人聯想起中國的剪紙手藝。

扣上門鎖。室友不在,這裡成了只有我棲身的山洞。這是自由的基地,空曠而私密。我坐在書桌前,細想.可以怎麼使用這自由的空間。到底有甚麼事情是必須在這個完全自由的空間中才可以發生呢?默默想著,想著。

一片萬籟俱寂。這理應是自由的——令人舒暢的自由的——內容。但墮入如斯環境中,竟漸覺有種使人不寒而慄的氣息在流淌,使我汗毛倒豎,或是過於幽靜,或是過於孤寂。我拔去電腦的耳筒,以揚聲器播放音樂。沉醉其中,漸能放鬆繃緊的神經,從而感到愜意。

身陷柔和溫暖的搖籃曲中,連對時間的概念也被麻醉了。待回過神來,又想起後天有個測驗,於是我關了音樂,決心躲在山洞深處好好溫習之。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多吧。溫習取得了適量進度,似乎自己終於進入狀態,如此溫下去的話,大概後天的測驗會安全渡過吧。我暗自喜悅。可這時,從窗外、從門外、從面前的牆壁中卻滲出刺耳的小提琴聲。天殺的魔音!我嘗試按捺著性子繼續作業,但越是這樣努力,轟入耳簾的聲音卻越見清晰,使我越是心煩意亂。掐住鉛筆,緊咬嘴唇,但仍無法揮去傳入腦海的聲浪。直至頭痛欲裂、忍無可忍之際,躲藏在山洞深處中的灰熊要出手守護家園!我奪門而出,轉過角落,狠狠磕打門扉。琴音消失了。

此時,一名男生從旁邊的房間走出來,他望了我一眼,又望一望我磕打過的房門,而後直視.我,猶有餘韻地微笑起來,隨後步向升降機。他明瞭我想做甚麼。說起來,他不是都被琴聲騷擾.嗎?

「請問……」回過神來,眼前站.一個戴.黑色框、圓形眼鏡的男生,像極了貓頭鷹。

「請問,是發生甚麼事了?」貓頭鷹斯文大方地問。

「啊……沒甚麼……你正在練小提琴?」我有點不知所措。

「對啊。明天要考試呢。吵著你嗎?對不起啊,因為樓下的音樂室剛好有人……我盡量降低聲量好了。」他舉起粗壯的右手,作了一個轉動旋鈕的動作。

「啊,是嗎?這,明天可要加油啊。」我別過頭去。走廊盡頭,圓月從窗角探出半身來,像在窺視著這裡的一切。

「恩,謝謝你啊。」我轉身而去,身後傳來輕輕的關門聲。

為何會對吵鬧的貓頭鷹如此友善呢?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姑且不仔細探究原因,看來今天的工作還是要中止了,不如回房蓋頭大睡好了。可是在此以前,我需要喝口汽水,好沖走口中那股令人不適的氣味。

長長的走廊上空無一人,雪白的牆壁更盡顯其孤零。雖然心裡明白,大部分人不是留在房中作業、看電影、聽歌,就是走到外頭傾莊、組聚、到圖書館溫習,但每當想到原來幾十人居住在一起時走廊竟都可空無一人,總不禁嘖嘖稱奇。有時候,我會對他們生出一股自然的好感,那是一種類近同伴的感情。他們都跟我一樣,過.自己的生活,無聲而多采的生活。

大堂中放著幾張雪白的圓桌和椅子,桌上放著幾碗糖水,幾個人圍在一起低頭私語,間或仰頭大笑,剛才在食堂碰過面的女生好像也在列中。標準的糖水會風貌。

我走過圓桌,直到牆角的冰箱,取出汽水。冰箱右邊的火爐上煮.圓鼓鼓的湯圓。喝過兩口冰涼,拉開冰箱把它放回原處。窗外,月亮仍堅守夜空。有的月光落在我身上,有的則從我身旁走過,落在桌邊的人群上。我走近人群問:「在談甚麼呢?」

眾人仰頭望.我。那聲線不尖卻語調輕浮的女生說:「喂喂,有沒有見過最近才入宿的阿龍?」

「沒甚麼印象啊……」我像在用筷子夾起彈珠般,緊皺眉頭集中精神,但始終想不起有聽說過這號人物,於是轉問,「他怎了?」

「哎呀,沒親眼見過的話,話就難說了……」她輕輕撥了一下帶少許棕色的長髮。

「他是個怎樣的人呢?」

「這個……」扁平晶瑩的眼睛來回轉動。「他身材瘦削,個子跟你差不多高,膚色比大部分男生更白,長著方方正正的臉,梳著六十年代的平裝髮。眼睛小小的,好像在棉花條上黏.一顆黑豆般,嘴巴反而很大,據說還食量驚人呢!」

「聽你這樣一說,倒像是個令人過目不忘的人呢。」

「恩恩,正是這樣啊。喂喂,你說如果他穿上藍色襯衫和紅色頸巾,是不是像極了IQ博士中的傻瓜超人?哈哈哈……」眾人又隨她笑個不止,這時我發覺,原來她的嘴巴都比一般女生的大上一個碼子。

「倒也是呢,哈哈……」見他們笑個不已,我也只好尷尬地接.笑起來,卻明顯生硬、唐突。似乎果真如她所言,沒有親眼見過的話大概是無法理解的了。

「啊,我還有要事,先走了。」我只好隨便找個藉口離開。

「喂喂,」她向我招了下手,「傾莊加油啊!」

我報以微笑,隨即轉身離去。才走了兩步,後頭又再爆發新一輪激烈的笑聲。

她始終把我誤當成別人,我想。畢竟灰熊和大象本來就沒甚交集吧。但是,像這樣跟互不認識的人胡鬧一場,心情又會舒暢過來,還隱約有種釋懷的感覺。

回到房間時,房門的佈告版上釘.一只白色的簡便信封,信封上畫.一個長.純白翅膀的小天使。記得剛才回房時佈告版還是光溜溜的。帶上房門,我坐在書桌前,把米黃色的信紙從封套裡抽出來。信紙毫不花巧,只在中間順服地寫道:「嗨,我是你的『秘密天使』。初次見面,祝你學習愉快,並祝後天測驗成功。下次再見,拜。」我狐疑良久,才想起宿生會會長在上周宣傳過這個活動,說每位宿生都有一位負責的「天使」為他帶來驚喜,希望藉此拉近宿生間的關係。

但,這會不會是惡作劇呢?會不會有人趁我離開房間時偷偷把鏡頭放在我房裡,現在我就在他的眼皮下苦苦思索?如非惡作劇,誰又知道我後天的確有測驗?到底今次又是誰要找上誰了?種種問題在腦海中各佔一角,你爭我奪。到底甚麼才是真實呢?

我四處張望,仿佛在尋求.甚麼似的,最後把眼光停在窗外的圓月上。穿透窗子的月光照.書桌上的信件,也撫慰.旁邊的我。「他看得見我,並且一直看著我。」望著月亮,我如是想.,還嘗試讀出來,「你一直在看著我。」

我想,無論是否惡作劇也好,那個天使是室友也好,是把我誤當成別人的女生也好,是拉.小提琴的鄰房也好,或是居住在這棟宿舍中的,某位我不知曉而又認識我的人也好,這其實無關重要。

就正如,即使是獨居在巢穴中的灰熊,但我也跟貓頭鷹、大象群,以及其它森林中的動物們分享.同一個月亮,而月亮也公平地看顧.我們。在這片森林中,有我無法理解的人,有與我毫無交集的人,有跟我只有一牆之隔的人,又有藏在陰暗處悄悄注視.我的人。但無論這裡有.甚麼樣的人,我都跟他們住在同一片森林中,共享著眼前的月亮。

而且,不論是在以往的城市中,在森林中還是在洞穴中,月亮也在這裡。不管這森林有.甚麼動物,不管這森林有.怎樣的規則,月亮也在這裡。不管喜歡與否,月亮也在這裡。

躺在床上。貓頭鷹仍在山洞旁邊注意輕聲地咕咕叫,不時夾雜.來自遠方大象群竊竊私語的笑聲。月光大概也在公平地注視.他們吧。如此一想,猶疑不安的感覺便漸漸退去,睡意乘浪襲來。而我知道,當輕閉雙目後,大陽總會在東方,迎接著我的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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