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Kelvin,Jeffiu

整理:Kelvin

根據香港社會服務聯會所做的統計,目前香港貧窮人口已達到120萬人,情況極為嚴重。[1]我們這個弱肉強食的資本主義社會裡,衣食住行愈來愈昂貴、工作工時極長、退休沒有保障、愈來愈多公營業務被私有化(如領匯);貧者愈貧,富者愈富,而所謂「基層」,就是最缺乏社會資源、最身受其害的一群。

歐陽達初所屬的關注綜援檢討聯盟(下簡稱關綜聯)的辦公室,跟我所認識的一些基層民間團體一樣,只租了舊大廈的單位,工作空間比較狹小,貼在牆上的schedule排得滿滿的。關綜聯一直抱著「助人自助帶來希望 據理力爭帶來公義」的信念,致力組織不同地區的基層街坊,共同關心社會不公的狀況,爭取一個更合理的基本生活保障制度。[2]

達初加入關綜聯至今,已有7年。他中大社工系畢業後,大可選擇當社署的社工或到大型社福機構工作,卻偏偏選擇留在關綜聯,在狹小的單位裡每天聽基層街坊心聲,跟他們一起踏上爭取社會公義的漫漫長路。究竟是甚麼讓他堅定不移地,投身推動社會平等的基層運動?

在基關組找到新道路

2003年,非典型肺炎(SARS)奪去數百條人命、75萬人上街反對23條……當年深受社會氣氛衝擊、就讀社工系的達初,基本上完成了本科的課程,雖讀書時已有接觸基層議題,卻有感知識和實踐的不足。解決了家庭的經濟問題後,就決定在大學多留一年。

他既讀了一些社會學系和文化研究等非本科的課程,充實自己的理論知識,也加入了中大基層關注組(基關組):「真正開始關注基層並感到很有使命要投身基層運動,是大學第四年的時候。那年誤打誤撞加入了基關組,得以用另一個角度去理解和回應基層問題。」他明白到,只靠一般主流社會服務常說的、針對個體的「扶貧」,而不改變整個社會體制,是無法解決基層問題的。他不認同一種傳統社工個案式、施與受的「你好慘我黎救你」的工作思維,認為基層運動應有理論支持,而且要將矛頭指向牽涉到社會整體的、導致貧富不均的資本主義體制。

知難而進

他的大學第四年,當時社會在爭取最低工資,他曾跟隨基關組到屋.做清潔工組織工作——探訪清潔工、做問卷調查了解他們的處境,連結不同工友支持最低工資,因而接觸到一班外判清潔工:「基本上他們是邊緣勞工之中的邊緣。即使他們受壓迫,很多工友都未必認同,我們這些大學生跟他們說:『喂你都比老闆剝削緊啦,不如一齊起來抗爭吧!』」工友的反應不太理想,使他開始明白基層組織工作的路有多難走。他記得,對他影響深遠、曾是「基層大學」[3]職員的蘇耀昌當時跟他說過:「我們(大學生)之所以要投身基層運動,唔係因為佢有得搞,其實基層運動好難搞。」

他指出,基層運動一直都不是處於歷史舞台的最前面,尤其是這十年間,可能有其他運動 (例如爭取普選)更吸引、更波瀾壯闊。「基層運動也許走一步退兩步,始終我們處於很弱勢的位置,在社會沒甚麼發言權,短期內也許做不到革命性的工作,例如組織工友佔據馬路去推翻一些東西。」他知道,若要推翻不公的、讓富人橫行無忌的體制,就很需要跟社會最無權無勢者走在一起,透過長期的互相了解、支持,做細水長流的組織工作,慢慢壯大成足以徹底改變社會的力量。

但他為何不選擇工作相對上容易、生活較安定的社福機構工作,而要投身基層組織工作?他固然也有實際考慮,「坦白講,如果這些基層團結如果唔能夠令我維持到生活,咁都的而且確係好難揀.。」大學最後一年,熟悉貧窮議題的社工系教授黃洪就介紹他到關綜聯幫忙,他接觸過關綜聯後,就知道這種團體其實也能讓他維持基本生活,「生活是你選擇的。人人要買樓,你可以不買。」能夠維持生計,加上對社工這個身份的執著,以及基於知識和經驗的、對基層組織工作的理想,使他開始有長期投身基層運動的決心。

「我唔係要批評唔喺呢啲團體工作就唔係社工,只係對我黎講,我地係呢啲地方,先搵得到自己嘅存在價值。」

基層與大學生

另一個使達初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原因,是有覺得自己對基層、對社會有所虧欠,「簡單.黎講,我地其實欠左佢地。我們作為中大學生,可能讀書好『叻』,但其實之前踩住好多基層青年上去;我們每年得到的社會資源,比基層街坊、工友、領取綜援的人多很多。」很多基層家庭也因缺乏社會資源,子女少了一些補習、上興趣班等在現今教育制度下得到優勢的機會,有些甚至要在放學後做兼職幫補家計,或要花時間照顧其他兄弟姊妹。加上考試制度本身也有不公和考運氣的成分,我們這些中大學生之所以能夠有現在的位置,其實牽涉到社會整體資源分配及教育制度上的種種問題。但既然我們已得到做大學生的優勢,不用被迫投入勞動市場,其實就有身位促進社會公義。

他稍稍停頓,然後笑說:「但我們其實沒有對社會實質生產作出甚麼大貢獻,又沒有做甚麼實質勞動幫助社會……既然有一個機會讓我們投身這些組織,我希望用我的歲月參與基層運動。」

他亦清楚自己不算是狹義上的基層,「不過我可以有基層意識。我選擇(畢業後)不要做社會的精英。不做專業人士、不去不斷向上爬,係唔洗死的吧。」因為對一級踩一級的社會現況感到不滿,他反對大學生認為自己高人一等:「有些大學生覺得,自己畢業後的待遇理所當然地要比基層好。記得去年實施最低工資後,一個訪問裡面有大學生說,覺得自己跟基層的薪金差距太少,因為一個大學畢業生可能只找到薪金一萬元的工作,但做保安都可以有八九千元,很不公平。但我們其實太習慣,這社會容忍甚至歡迎這種貧富差距。其他很多這種差距較小的地方,社會可以更平等更團結。」可見他不認同個人主義,希望人人都可以追求社會整體的改革。

重複 但刻骨銘心

基於以上種種原因,達初畢業後便全身投入關綜聯,與基層市民一起打拼。在關綜聯工作的7年間,達初認為最深刻的,是一種重複。有別於很多政黨、商業機構和社福機構,他們接觸的人和事不會很新鮮。例如,他們習慣每當政府發表財政預算或施政報告,他們就要做一些行動去回應,平時則要持續落區為基層市民搞組織、搞小組、搞學習班。年復年,日復日。「雖然工作重複,但其實不會令人很厭倦。因為,我開始覺得重複或有點悶的時候,當一些工友或街坊有血有肉的生命歷程放在我面前,使我看到資本主義對人、家庭關係和社區所造成的異化和剝削有多大,這些故事就會刺激我重新走下去。」

即使如此,他也直言自己沒有從這種工作得到特別大的滿足感,既因基層團體想爭取的東西,可能做很長的時間都未見成果,也因他們的工作不是如反高鐵般「決一死戰」,容易動員很多人參與。唯一推動他們繼續投入下去的,是工人和街坊受壓迫的傷痕和反抗壓迫的力量。「街坊都知道,這種工作的目標未必一朝一夕就可以達到,而且他們付出的東西比我們多很多。我們是受薪的,可以有假期,但有些街坊和工友沒甚麼機會放假,如一個基層母親要照顧小朋友,根本不會有停下來的時候。而且一起開會傾政策,其實是頗精英的工作,跟他們的生活經驗有一段距離,但他們都願意來參與組織工作。若我們不繼續做下去、不回應他們,或不在他們面前表現謙卑,是說不通的。」說到這裡,他特別咬牙切齒。

不可分割的理論和實踐

這7年間他在關綜聯的工作,與一般社福機構很不一樣。除了做長期組織基層的工作,他還致力實踐與理論結合。「理論和意識形態可以幫你定位,思考運動的方向。在基層團體裡固然很需要理論支持,但就算是只作為一個人或一個大學生,有能力和機會接觸理論,就很應該思考我們想要一個怎樣的理想社會,以及要以甚麼方法達到這個理想。」活在右翼(主張個人利益最大化)思想當道、充滿荒謬及不公的社會,就更需要理論去支持社會改革,把矛頭指向資本主義體制。「我是一個社會主義者,很多左翼理論讓我們看到,很多事看似不可能,但其實是可能的。這刻我們並非理論的發明者,但我們是理論的使用者,需要理論去指導我們的工作。」筆者於訪問之前,就讀了他最近發表的一篇政經評論文章,名為〈新階級新形勢 新抗爭〉。他從自身基層工作經驗(如他參與過的最低工資運動)出發,以左翼理論分析香港的階級政治,勾勒香港「工人階級」所面對的處境,最後提出將福利運動與勞工運動聯合起來的的基進社會運動方向。[4]

談及將來,他也不太肯定,只說自己有機會再去讀書,然後回來繼續做基層團體的工作。

「但我想,作為左翼知識份子,要清楚知道,就算去學院搞論述搞理論,目標都是為了改變世界,而非解釋世界,要確保自己理論是建基於群眾,或能夠真正協助群眾運動。」由始至終,他心裡都把群眾放在第一位,把個人放在後一點的位置。

結語:社會其實寡情薄倖

相比起每天辛勞工作但仍朝不保夕的基層,我們有很多資源,很多選擇。我們可以只關心玩樂、成績和個人發展,但也可選擇付出一些時間,令社會——你和其他人的生活——變得更好。現在大學生的精英光環漸漸消失,畢業後未必找到保證生活安枕無憂的工作。

但這正如達初所言,正正是我們與基層同行的理由:「當現在你都不能夠確保自己畢業之後,能否過比較好的生活,這就代表,這世界並不如你想像般優待大學生——你其實同其他人一樣,今日社會話事.係資本家,佢地覺得你有地位你就有地位,但聽日佢就可以話唔要你。社會就是那麼寡情薄倖。很多人都覺得你是準中產,但當你知道你都不都能夠掌控自己的生活和命運,你會選擇脫離基層,還是做多些事,趁最有條件的時候參與公共事務?」

註:

1. 〈社聯回應2012/13年度財政預算案〉(2012/2/1)

2. 有關關綜聯的詳細理念和工作,可瀏覽http://www.cssa-alliance.org/ 。

3. 成立於2001年,成員主要是大專同學、基層團體成員,以「蓋搭基層與學界橋樑,鼓勵同學關心基層、參與基層工作;開闢討論園地,交流基層文化、基層自主、基層運動的看法」為目標的組織,當年與中大基層關注組交往甚密。

4. 詳見左翼民間團體左翼21出版的季刊《左岸》7月號。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