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日月

「砰!」突如其來,清脆得令我立時醒來。雪白的天花板,正好反映着頭腦的狀態。

側目一看,在深褐色的木門旁、靠着牆角的矮櫃下方,散落着細碎晶瑩的玻璃碎片,穿透窗戶的橙黃映得碎片光彩閃亮、好不刺眼。窗外,眩目的雜草不斷劃過,間不時還拍打到
窗戶。翻過山頭,自遠方工廠煙囪噴發的濃煙也漸漸消失於窗沿。滾輪節奏性的低沉轉動,滲透在汽笛高亢的鳴聲中。

慢慢的爬起身來,環顧簡樸無華的小房間,感覺仍很是不夠踏實。為甚麼我會在這裡?為甚麼會在火車上?火車來自哪裡,又要駛向何方?我都想不起來。依稀剩下印象:火車正
筆直地、堅決地、冷酷地進發。

正想着,門外的吵鬧聲卻打斷了我的思緒。走出房間,幾個衣衫襤褸的人正默默圍觀不遠處的一間廂房。房門前,一個相貌年輕的服務生慌張地站在門前,白色直條紋的恤衫泛着
暗淡的紫紅,濕漉漉的。他連番向着室內道歉,室內卻傳出怒吼:「我要的酒,看你們都給我甚麼了?你當我是笨蛋還是窮光蛋了?我要的是車上最好的,錢我多的是!」話音剛
落,便沖着服務生撒了一堆鈔票。服務生急忙道歉後,狼狽地退出房間,原本圍觀的人們馬上撲上前去搶奪錢票。

列車駛入一個山洞中,車廂應時變得昏暗無光。

此時,一個身穿深色外套和牛仔褲的壯年男子走上前來。「年輕人,幹嗎有錢不要了?都被搶光了啊。」他向我亮出三張錢票,我輕蔑地望着男子。「別用這種眼光看我呢。」他
說,「是我努力賺來的。大半財產了。不要誤會啊,年輕人。哈哈,太魯莽了吧。」男子咧嘴而笑,很是惡作劇的笑容。

他把我領到車窗旁的座位上。閒來無事,我們唯有促膝長談,打發時間。原來男子曾是馬戲團的頭子,但政府只投資在獲利更多的電影上,馬戲團得到的支援太少,團隊經營得十分吃力。最後,他只得放棄經營,看在其它地方可否組成另一個戲團。「我都只是想帶一點歡樂給別人吧,但這世道竟然連這個小小的願望都容不下啊。」

驀地,我回想到列車的狀況,當即詢問男子,不料他也不清楚。他說:「我已向很多人打探過了,但確切的答案卻半個也找不着……」他又說:「但可以肯定,列車是確切無誤地
向前方邁進着,坐在這裡,我們就可以去到新的世界、新的天地了。」

他還說,剛才廂房裡的事,車上已發生過無數類似的了。有時候是想要買的東西沒貨,有時候是廂房不足,有時候是某種形式的欺壓,不勝枚舉。

「不要以為大家都滿臉春色,角落裡有更多你沒有看到的真相呢。你看那扇窗。」他指着的那扇窗,比其它的都要光滑和乾淨。「那是最近幾天才裝上去的。有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人,所謂年輕莽撞啊,他得罪了這裡幾個走黑道的,就在深夜被人從那裡拋出去的。他母親發現後,捺不住傷心,又從那裡跳出去了。你看恐怖不?但自從裝上新的窗以後,大
家都絕口不提此事了。」

「那麼,那幾個黑幫後來怎樣了?」他卻順理成章地說:「會怎樣了?這裡又沒有法庭。

還不是那個樣子的罷了。」我遲疑了一下,遂又不滿地追問:「所以,你也好其它人也好,都沒有做過任何事?」他板起一本正經的樣子。「風聲吹入耳朵時,事情早已告一段落
了。」

「大家為何要留在這裡呢?」低着頭,我喃喃自語。男子玄默一刻,然後囁嚅道:「光明了。」正欲追問之際,列車突地衝出山洞。習慣了黑暗的眼睛,馬上一陣刺痛。等到適應過後,才驚覺自己坐在一列時髦的電動列車上,男子仍坐在桌子對面,似乎不為周遭的突變而動搖,還着我看外面。

那是一個大都市。高樓林立,大廈的外牆上廣播着各式各樣的電子廣告。列車正行駛在高架鐵路上。「我們把希望全部押在列車上,都是為了這個——終有一天,我們定會到達一
個足以容納自己的地方。」

「你真的這樣認為?」我禁不住問,「冷眼旁觀,等着得到幸福?你真的相信?」

男子不以為然,只叫來剛才的服務生,嶄新的恤衫上已見不到那片醜惡了。「給我隨便開一枝紅酒來,隨便可以了。」服務生彬彬有禮地稱是,猶如一台修復完畢的機械。我提起
廂房的事,他只硬撐起笑容。「算了,到下一站時,列車應該會再補給物資的。再說,也已是過去的事了……」我心中頓生別扭的感覺,服務生畢恭畢敬地道別。

服務生走遠了後,男子調皮地說:「我說沒錯吧?」望向窗外,他的眼中溢着光彩,竟沒有泛起足以配襯的笑容。「你說這城市的人會否喜歡馬戲呢?好生期待啊!」而
後,兩人都再沒開腔。

酒送來以後,男子示意我也一起喝,我不予搭理,只得平靜地說:「你說,你是為了甚麼而想要辦馬戲?到底為了甚麼,才要坐在這裡?」

斜陽把他右半邊臉照得閃閃發亮。他望向窗外,望向繁榮的大城市,望向夾雜着寄望與幻想的國度,嘴唇卻抿成一道直線。

終於,我站起身來,冷冰冰地說:「你根本,沒有資格辦馬戲。」他沒有答腔,我唯有邁步離去。走過他身旁時,他平淡地說:「你不明白。我已經坐在這裡了。」我站
立着。「所以呢?」沒有回音。「從一開始,你失去的,已不只是你的舞台了。」我回頭看着他。他的左半邊臉上,爬着一道綠鏽。

列車駛入一個山洞中,車廂立時變得昏暗無光。

「砰!」突如其來,清脆得令我立時醒來。雪白的天花板,畫着兩道幼長的污跡,活像鐵路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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