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蝸居雜記

物先腐而後蟲生。舊樓底子欠佳,招租廣告上面所謂的「新裝套房」云云實乃地產文學,粉塗得再厚始終蓋不住真相。光鮮的冷氣機光鮮的只有外殼,機膽銹漬斑斑,開機聲如雷震。重新修補的天花板擋住了去年十號風球沒滲水是很了不起,沒想到年末的陰雨反倒令它受潮發脹泥灰剝落。反正掉下來的是泥灰不是石屎,也就算了,最頭痛的是浴室去水渠。縱使自己不洗澡,不洗碗,沒用過一滴水,要是隔壁洗澡洗衣,污水也會自排水口倒灌進來,還帶著一股番梘清香。顯然,水渠瘀塞。

五個劏房,本來都屬於同一個單位,共用同一組水渠。人多了,負荷過重,早晚出事。作為早出晚歸但求一睡的打工仔,對生活空間已經無欲無求——這正是劏房在打工仔裡頭有價有市的原因之一,缺乏生活時間的人不需要甚麼生活空間——原本不想理會那麼多,事後將浴室地板沖沖水把污物趕回渠裡就是。然則倒灌越來越嚴重,水浸範圍越來越大,哪天溢出浴室浸到外面,可就難以收拾。沒法子,打電話給包租婆召

喚師傅修理。最初想著要不要請假一天趕快了結煩惱,師傅卻只能在放工之後上門。無他,師傅白天也要開工,維修劏房純屬工餘任務。

於是事情變得有趣:一個打工仔在工餘的時間,等候一個自僱人士在工餘時間到家裡通渠。生活空間的管理,被列入工作之外的剩餘部份,反過來說就是工作並無義務對生活負責。想想,這對我們掛在嘴邊的工作觀還真箇諷刺。我們把工作喚成甚麼?搵食、養家、為口奔馳……這些都是自欺欺人。要養的那個「家」,其實永遠讓路於工作,亦永遠隔絕於工作,哪管爆渠爆到住不下去,你不可能在開工時修理家居,除非你的工作就是收錢修理別人的家居。

曾幾何時,工作與生活並不分割。農村生活或許刻苦,但甚麼時候吃飯,甚麼時候下田,沒人管你。工業革命之後直至十九世紀下旬,除少數大城市,英國不少城鎮的工廠都不會全年開工,皆因農忙季節工人都要回家幹農活。這個習性,今天依然在一些出身農業大省的中國農民工身上體現。將「家」與「工」分割,繼而以後者凌駕前者,不是自古皆然,而是僱傭勞動成為生計主流,甚至唯一選擇的徵候。

時至今日,「家」與「工」,哪邊是莊,哪邊是閒,我們到底心知肚明。就是日常出入鄰居師奶打招呼,開場白大抵不外「咁早返工嘅」、
「放工嗱」;假如你想辭工,若非另覓高就或為另覓高就籌謀(如讀書),其他理由基本上都不成理由。更根本地說,用「工作」和「工餘」去劃分時間,本身就是以工作為中心的視點,就像將人類分為「中國」和「蠻夷」的天朝視點一般。語言是思想的媒介,我們的語言習慣被改變,思想也不會紋風不動。為著沒有工作(準確來說是沒有獲聘)而忐忑,不獨是開銷難熬的理性考慮,更是存在的焦慮——無法定位自身存在,也落入失語無法接連世界。

有核心就有邊陲。假如「工餘」是相對於「工作」此一核心的邊陲(或曰,生活是生產的邊陲),依靠「工餘」去保養「工餘」的唐樓劏房也許位處邊陲中的邊陲:我們連專職的保養都沒有,師傅也是收工順手幫忙的。看著膝蓋屈伸不了只能拖著整箱紙皮勉力打橫行落樓梯的婆婆,回家一上網又看見自由黨厲聲反對綜援,惟有苦笑。離開了核心,任你日日做到嘔血也只是等待打救的無能者,甚或等待被消滅的寄生蟲。這就是香港的「核心價值」。

【心湖淬筆】
尤里安。鬻文之徒,蝸居在邊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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