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敏

充滿弧線的烏黑鐵鑄浴缸,零散堆疊的書本、一個男子從舞台的左邊緩緩步向書堆旁的褐色木櫃,打開櫃上的菸盒,依在木櫃旁,在舞台中心吞雲吐霧。一團灰白的煙霧瞬間成形,彷如另一個世界的生成,然後慢慢在劇場中蔓延開去,改編自同名小說的舞台劇《體育時期》就在微霧的包圍中開始。

直到現在都無法忘懷中學時期的《體育時期》的閱讀經驗,那是一種被質問以及被青春的溫柔與暴烈佔據了你的過程。六年前浪人劇場曾演出《體育時期》的上學期,多年後更足本改編,完整地將整個《體育時期》搬上劇場,雖然因為表演媒介及觀眾可承受的時間限制(我們早已過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四小時以上片長的時代),不少情節和支線被刪去,但當中由文字到劇場的嫁接、調度、轉換,呈現技巧和原著比起來也可謂不遑多讓。

光影的雙重性

一般光影作為劇場元素,大概都離不開舞台燈光,一種由上而下的光源。

董啟章筆下的人物都有著自身的特質,而非那種容易消化的定形。因而人物的思考、理解以及覺悟都具有深刻的思辨成份,尤其是貝貝這樣敏感於生活、善於思考和內省的人物。有時貝貝通過反覆而精巧的論證去確立的一套解釋或想法,當我們還在嘗試理解時,下一頁她就提出足以抗衡或至徹底推翻前一個看法的論述。這種自我對話或者自我拆解的思考,正是青春時期那樣躁動不安的困窘處境的寫照。

譬如說在泳池更衣室的那一場,通過不是蘋果和貝貝的對話中,貝貝開始(真誠地)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有意讓不是蘋果親近她男朋友政,刻意讓政愛上不是蘋果而主動向貝貝提出分手。這樣貝貝就毋須負上拋棄者的角色,和伴隨而來的罪咎感。以故事提及的「罪與罰」來解釋,貝貝同時扮演著犯罪者和受害者的角色。

問題是,舞台上如何呈現這樣密集而不斷自我質疑的論述?在燈光有限的舞台中,閒遊者(下文會再作論述)手持一盞被幾根幼小的鐵支罩著的燈泡,圍著躲進浴缸裏的貝貝照向她,將燈熄去又重新點亮。燈光照向貝貝時,她的輪廓、面相,衣飾顯得異常清晰,同時投射出貝貝身軀龐大的影子。由於光源被幼小的鐵條擋去,貝貝的影子中就出現了如監牢鐵支般的垂直條狀陰影,就像把貝貝置於監牢之中,而且不論怎樣躲避,監牢永遠和貝貝的影子相隨。

在閒遊者一閃一滅的燈光下,貝貝在強光的探索之中成為無可逃避的犯罪者,同時也是投影中困在牢中的受害者。正是跳出了文本的框架,衝破成規,貝貝處境的複雜和雙重性,才能在劇場上以光影的手法呈現出來。

穿過透明的閒遊者
我們看到的是

閒遊者,即開場在舞台中心的男子,並非文本原有角色,是這劇場後來特意加上的。這個角色的名字本身就有點自我推翻的意味,閒者,稍暇也,即隨意、無目的。一個無目的的角色還能被稱為角色嗎?

整個改編劇場有兩條敘事鏈,並存的進行著:貝貝和不是蘋果的故事的第一敘事層,也是原著的故事,有鋪排、有情節、有結果,故事性相當明顯;相反閒遊者的第二敘事層,卻似乎甚麼也沒有發生。嚴格來說閒遊者並不存在於《體育時期》,他一直都只是跟著貝貝和不是蘋果,朗讀原文以及向人物提出疑問,人物卻從來沒有作出言語或有意識的回應,她們甚至看不見閒遊者,彷彿他是透明的。換個說法,閒遊者就像小說的讀者。

隨著情節推移,閒遊者在適當的時候會在書堆中翻出一本,照著文本讀出原文,對表演中的情節作補充。但更重要的是,閒遊者會對故事中人物的行為提出疑問,例如在不是蘋果在卡拉OK房裏打了韋教授後,貝貝決定要找這個「無故」打人的女子時,閒遊者就向貝貝問:「點解你要去搵佢呀?」起初閒遊者會跟著貝貝和不是蘋果,在她們逗留過的地方停留、視察,彷彿在找尋一些故事的線索,以及那些有助於了解她們情感和特質的微小事物。其後他走在舞台上空搭建的高處,以鳥瞰的廣闊角度去觀察貝貝和不是蘋果,到最後他甚至離開舞台,以完全抽離的姿態坐在觀眾席上。

我們可以想像,閒遊者是一個將人物和讀者/觀者聯繫起來的角色,他所呈現的正正是我們閱讀董啟章《體育時期》的狀態,一個讀者的狀態。在某一部份來回翻掀書頁,反覆閱讀之前的章節以檢查沒有漏讀某些重點,並且在閱讀的過程中加倍了解那些人物,又或許因而發覺更多的不了解。通過閒遊者,我們可以通過他的發問去理解這個演出,同時看到作為觀眾的自身。並了解到所謂青春,或溫柔或暴烈、或宏大或微小,或虛構或寫實,這些都是注定不可解的,唯一通往青春的方法,就是,成為透明的閒遊者,以自己的想象探索,才有到達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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