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漢彤

我想,富可敵國的李嘉誠為甚麼還要賺錢,真是非常有趣的經濟問題。

中五上學期,econ堂。

「阿sir,我想問下呢,按呢個diminishing marginal returns既原理,咁李嘉誠賺咁鬼多錢,d錢對佢黎講都冇意思架啦。咁分返d錢比d窮人,對成個社會黎講,唔係先高d效率咩?」

「咁要再分配d財富,會有disincentive架嘛。」阿sir答。

我哦一聲,沒有再問下去。

不是每一個讀者都讀過econ,我要先略作解釋。甚麼是diminishing marginal returns呢?這是說,享受一些甚麼都好,多到某個程度,就會漸漸有反效果。譬如吃雪糕,一杯很好,兩杯更滿足,三杯肚撐了,要塞下第四杯就開始辛苦。至於disincentive呢,即是說政府收一個人稅,然後將稅收用作公共投資,被徵稅的人因為賺少了,就會減少工作。

用人話來說:「雖然沒有人嫌錢多,但李嘉誠賺上第n個十億元的時候,那份錢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對於幾十萬個窮人來說,同一筆錢就變得非常重要,那拿來分掉,不是最好嗎?」

「李嘉誠如果知道自己賺的有一筆錢將要被瓜分,他就會減少工作啊。」

這是我中學econ課堂的一小片段。中四開始讀econ,一路走來有許多學習的起起伏伏,課外有《蘋果橘子經濟學》等書讓我大開眼界;課內既有簡潔理論帶來的豁然開朗,又有埋首past paper反覆計算的苦悶,當時平淡的一問一答,沒有在心中特別留下甚麼印象。可現在回想起來,我才發覺當時已經埋下我日後學習走上另一條道路的契機。

為甚麼李嘉誠會減少工作,就解答了我的問題?沒有讀過經濟的同學,可能不太能跟上吧。

經濟學裡,「平等」和「效率」是白天與黑夜的永恆對立,非此即彼。我嘗試將兩者劃上一個等號,不消說,在傳統經濟學的框框內,這就像把水混和油一樣必然失敗。因為經濟學所指的「效率」Pareto efficiency,意思是整體社會,不能讓一些人得益的時候讓另外一些人受損。如果我希望減輕窮人的生活壓力,但李嘉誠必須要付錢,有人得益有人受損,這就不算是有效率的狀態。

有趣的是,因為經濟學的專業所長是處理效率的問題,沒有辦法量度,也沒有辦法計算的「平等」,不在經濟學者考慮的範圍內。吊詭的事情發生了:明明經濟學自稱是一門解決資源分配問題的科學,不談論甚麼是公平的分配方法,怎樣解決資源分配問題?

譬如我覺得許多人的工資被不合理地低估,他們應該有最低工資保障,起碼維持一定生活水平。讀經濟的人可能會回答,「你怎麼界定『合理』的工資?自由市場內,議價能力低的人工資自然低,政府不應干預市場。」這是比較低級的回應,如果甚麼是「合理」因為是一種價值判斷所以很難定清,那麼你怎麼可以說工資低是「自然」,政府「不應」干預市場?提出建議,背後必然要有價值判斷作依據。

我回想起中五那年,最低工資立法的討論沸沸揚揚,econ堂上老師在黑板上畫上一幅供需圖,設下最低工資,失業率提高,效率沒有最大化。「讀econ的人,都不會支持最低工資。」阿sir如是說。這是比較高級的回應,因為失業率如果會提高,原來想幫助窮人的目的可能無法達成。不過,供需法則是甚麼?是理論。理論並不是現實,理論推演出的結論,需要有力的實証數據支持,才可作應用。econ號稱實証科學,教科書卻鮮有提出實証數據。95年,學者David Card和Alan Krueger檢視新澤西洲快餐店的數據後,就指出提高最低工資和失業率下降可以同時發生。教科書裡,這些實証反駁荒謬地缺席。

沒有價值判斷就沒有辦法解決問題,結論要有數據支持,這些道理真的很簡單,我卻到了大一才明白,至少在我還在認真考慮jupas A1欄好不好填上中大econ的時候,我沒有搞清楚。這裡我必須要給自己辯護一下,因為學科本身完全忽略這些問題,一般讀econ的學生很難跳出這個框架。人的思維很奇怪,如果問題不在你期望的框架內,你很難察覺,或者至少即使你有一瞬的質疑,也沒有空間讓它發芽。像我起初提出這問題,我不是沒有留意平等的重要,否則我就不會有這個疑問,但我很容易地就接受了老師模糊的解答和那些浮沙似的前設。

很奇怪的,不只是讀econ的人才有econ人的經濟觀。在香港問人支不支持自由市場,十有八九會說支持,但甚麼才算是自由市場,沒有多少人答得上來。禁止童工算不算是干預自由市場?應該說,沒有讀econ的人,更難察覺學者犯下的錯誤了。

大學沒有完美的學習環境,但畢竟比中學自由開放得多。沒有上大學,你怎麼會知道居然有這麼多研究談論知識產權制的不合理(至少我不能)?「尊重知識產權」在中學向來是不証自明的論點。還有,我上個sem讀一個政政課程,期終論文一千字倒有五百字在批評問題問得不好,結果那課我還能拿個B+。知識的廣度能夠在寬闊的探索空間拓展開去,是大學的妙處。

大學有很多人,這是另一個妙處。有很多人就有很多不同的信念,既有的信念與信念碰擦出火花,反思的契機才會燃起亮光。沒有在大學認識相信社會主義的朋友,我上面的反思可能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甚至我declare major時就或者選econ了。

大學裡頭,不同人有不同的契機和反思,各種知識範疇,不只包括經濟學。有人隨朋友到重建區去當義工,發現地理書以前說得重建多好多好全都是騙人的;有人開始研讀政治哲學,覺得中史喜愛誇張帝王擴張版圖平定四海的功績,根本沒有思考過人民與國家的關係。同樣道理,當然不僅針對中學所教。

一種思維的顛覆,必然有外力驅動。中學的學習,充其量像是小時候晚上睡不著,偷偷借窗外夜景的餘光讀小說。讀不清楚的部份自然不少,以為讀清楚的其實有三分猜度。匡衡先生告訴我們,夜讀沒有燈油畢竟是不行的。大學的厲害,在於它給你思維的四方牆鑿一小孔,一絲燭光忽明忽暗地透入,我們思古人之幽情,偷光夜讀,讀過的頁數可以重讀一遍好好看清,翻開新的章節前能夠做些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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