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紅豬

九月初,宮崎駿宣佈以後將不再執導長篇電影。動畫巨人的引退,理所當然地掀起了一系列關於其作品與個人的討論。然而,對普遍觀眾而言,他仍舊只是一個「畫面好正、令人好感動」,偶爾講些環保之類信息的導演。雖然宮崎駿作品的真正定位在評論界中仍多有爭論,但無疑普遍觀眾只落於極表面的解讀。與其再寫一篇不能進入觀眾觀賞經驗的致敬文章,不如由重看宮崎駿開始,認真檢討消費式的觀賞;透過停止將宮崎駿當成純粹的娛樂,來向他致以真正的敬意。

影響思考的市場宣傳

市場宣傳手段早已脫離「說服觀眾」的日子。真正「成功」的宣傳,追求繞過公眾對成品多加思考的方法;只要令顧客覺得值得付錢,就叫做任務完成。如此一來,宣傳一方當然需要以「容易入口」的方式製造噱頭。只不過,這種做法和嘩眾取寵、庸俗等負面字詞的分野恐怕不大。

以《崖上的波兒》在香港上畫時鋪天蓋地的宣傳為例,似乎就不難說明消費式觀賞的一大成因。比如說,日本評論界方面對《崖上的波兒》其實不乏負面評價,例如有極銳利的批評就指,劇情設計顯示波兒終究只是活在成人世界的陰影中,享受.一片受控制、受操縱的虛幻自由,質疑宮崎駿的童話已變質。 [2]

不過,回想那留在記憶中的,香港的宣傳方針卻只是「波兒主題曲由謝安琪演唱」、「波兒主題曲洗腦功力強勁」、「唱波兒主題曲的日本小女孩好可愛」之類。對作品本身的探討與褒貶幾乎絕跡於公眾之中,就算有所提及,也只是極籠統地說「有關環保呀」之類,建立在「宮崎駿開口閉口必講環保」等既有錯覺之上的宣傳語句。事實上,評論界的認真討論中幾乎完全否認這種「波兒講環保」的說法,可見香港的市場宣傳早已習慣不管三七廿一,以「宮崎駿套餐」做宣傳:知名大導、環保和平等經典信息、合家歡週末娛樂……

如此一來,觀眾的思考空間被加以引導,關心的內容與思考的方向慢慢與宣傳的膚淺同化,也就不難理解了。

不是純粹娛樂:以《天空之城》為例

公眾這種消費宮崎駿的傾向,可以用《天空之城》解釋。《天空之城》大概是和《風之谷》一樣深入民心的宮崎駿作品,八十年代在香港上映時居然收一千三百萬,在當年的外語片票房中名列前茅。[1] 不過,它的普遍定位基本只是「有點意思的合家歡娛樂片」,而且何謂「有點意思」卻往往未獲說明;結果片中許多值得深思,或常被評論家提及的細節基本上從未進入公眾討論。

舉例說明之。

《天空之城》當然以冒險動畫片的形式推進劇情,但圍繞其核心的,卻是「人 / 幸福 / 科技」之間的辯證思考。在片首介紹製作團隊的過場動畫中,快速地描繪了天空之城的過去與未來:人類先製造了風車,繼而開始用上同樣的技術開發工業機器並向地底的資源進發,其後續用同樣的技術轉向天空。不難想像,好好的卻要離開土地轉向天際,其實反映.工業發展的常見邏輯,即不停用新科技超越限制(包括資源與空間的開發)。但連繫到女主角希達在天空之城拉普達時說的「人不能離開土地生存」,便知這種發展方式必定有其局限:對自然的操縱並不能改變人活於自然之下這個根本關係。透過破壞自然來控制自然,最後只會破壞自己。結果,片首的過場動畫的最後段,曾經「擁有一切」的拉普達人被逼回到地上,而作為拉普達王族的希達,又重新坐到了與「先進科技」無可比較的古舊風車旁邊。

身為一個曾經的馬克思主義者,宮崎駿這種對「人/幸福/科技」之關係的討論,似乎與法蘭克福學派提出的「工具理性」批判類似。如果對科技盲目崇拜,以為它只有好處,其實就會為人類帶來悲劇。在男主角巴魯帶.希達到礦洞裡去時,長年接觸自然的波姆老伯就說過,飛行石這種極致的科技,「光芒太強,令他不能直視」。作為延伸說明的,是在拉普達的控制室中,樹根一次一次地提醒穆斯卡上校「自然的限制」,但任由穆斯卡怎樣否認之,當飛行石脫離穆斯卡控制時,他便又如波姆老伯一樣,無法承受飛行石的強光。

雖然宮崎駿似乎未有就「人 / 幸福 / 科技」的問題提供一個明確的回應,但可以想像,如果科技既能為人類帶來幸福(例如,以巨人兵保護鳥巢表達),又能為人類帶來毀滅(例如,巨人兵的破壞力),則人類幸福的關鍵在於人必須認識理性的局限以及與自然的關係(片首動畫回歸陸地,以及巴魯與希達毀滅天空之城的舉動),了解到人的幸福就在人本身,繼而對作為工具理性的科技進行揚棄。

成因複雜的消費式觀賞

毫無疑問地,以上解讀只是筆者的粗淺嘗試,亦絕非一個壟斷性的閱讀方法。不同人對文本可以有不同的閱讀,但顯然普遍觀眾連宮崎駿最基本的,出現於作品中的信息也未能觸及。但消費式觀賞何故成為常見習慣?一句「觀眾衰囉」,實在也太隨便。

要解釋這種習慣的成因絕不容易,但市場宣傳方式以及觀眾的警覺性似乎是兩個易於進入的論點。
自身省察的麻木

當然,市場宣傳竟然真的能代替我們自己的思考,其實也顯示觀眾自己缺乏警覺性,不能把責任完全推在市場營銷手法上。文本不能抽空於時代本身。作品既會從歷史吸收養份,亦不免有回應時代的傾向。所以,將作品約化成娛樂對象,既是對「影片不是純粹娛樂」這點不夠敏感,更是歷史感與對當下處境之警覺的缺乏。

還是以《天空之城》為例。曾經受過原爆,日本人似乎從歷史中明白了科技作為一種雙刃劍是怎麼回事。《天空之城》中穆斯卡向將軍展示拉普達的破壞力一幕,不少日本觀眾就曾指畫面令他們聯想到原爆後的蘑菇狀雲霧。相比之下,「缺乏經驗」的香港觀眾仍處於一種對科技的盲目崇拜之中。但其實回望日常生活,「科技制肘人」其實不難理解。就像手機本身原本是為了方便人之間的交際,但現在即時通訊的發達卻令人沉迷於與手機「交流」,人與人之間越發疏遠。

宮崎駿說過,「當今,幻想的作品(Fantasy)很難做,至少我這樣覺得。在大家過得很開心的時代,沒察覺到絕望的時候,用幻想來告訴大家,其實世界末日不遠喔!就像《風之谷》那樣(笑)。」 [3]

他本人的說法,對照觀眾的理解與反應,無奈地顯示了缺乏自省能力的觀眾,被局限在影像的表面,而無法明白到影片中的世界不是狂想,卻是現實之倒影。結果,宮崎駿刺激觀眾離開現實與表象去思考的意圖,就被一個更荒謬的現實所消滅。

堅持與妥協的交織

在《風之谷》進入美國市場時,進口商曾打算刪改影片,讓它「更適合觀眾」。但吉卜力工作室只同意配音,拒絕刪改的要求,最後更有成員送上一把象徵「NO CUTS」的武士刀給進口商。直到今天,「無刪改政策」仍然是吉卜力與海外進口商的主要協議,工作室上下也始終拒絕附和盲從歐美品味的「國際化」邏輯,堅持唯一打動人心的是「人類超越種族與文化的共同特性」。

不過,亦不必將宮崎駿視為一個不吃人間煙火的文化救世主。因為儘管宮崎駿為了嘗試刺激觀眾思考而有所堅持,在商業市場中的他也不免有所妥協。

宮崎駿及其團隊有時也成為加強消費式觀賞的幫兇。在宣傳《崖上的波兒》時,監製鈴木敏夫就一直在宣傳上故作神秘,並透過找小朋友和明星合作唱主題曲等方法製造噱頭,同時禁止以手機下載主題曲,以此進一步鼓起觀眾的好奇心與消費慾。直至電影上映前一個月,公眾興趣最大時,鈴木敏夫才一舉開放手機下載。 [4] 宣傳很難完全不做,但這種做法,明顯已有「將噱頭蓋過作品本身」的強烈傾向。

換言之,在市場佔決定性的當下,連像他一樣地位的大師,其實仍不免身處既反對,又促成消費式觀賞的夾縫之中。

改變自己作為真正的致敬

儘管宮崎駿作品的真正信息及其本人的真正定位在評論界中一直大有爭議,但我們都能肯定,如果要給大師一個恰當的評價,觀眾必須努力理解自己身處的歷史與時代處境。雖然普通觀眾要如評論家般敏銳深刻地探討作品實在不甚可能,但至少我們都可以嘗試放棄一種消費娛樂的心態,以一種認真看待文本的態度,試.把握作者提供的思考機會。只有如此,我們才能真正的告別一個被誤判的宮崎駿,繼而讓自己作為一個嚴肅的觀眾去給他真正有價值的評價。

1. 參考自網上篇章,《淺談日本動畫在香港票房由《天空之城》說起》

2. 參考自張彧暋:宮崎駿與波兒的幻想政治學

3. 參考自張彧暋:《告別末日:日本虛構之時代的總檢討》

 

4. 參考自網上篇章,《宮崎駿電影:「靜魅力」吸引全球影迷》http://issue.cw.com.tw/issue/hope/k22.jsp

參考資料及延伸閱讀

張彧暋:宮崎駿與波兒的幻想政治學

張彧暋:宮崎駿在放什麼飛機?

.張彧暋:《告別末日:日本虛構之時代的總檢討》

.網上篇章,《宮崎駿的創作團隊》

.2011年中華傳播學會發表論文,《宮崎駿動畫作品如何召喚幼童參與:以吉卜力工作室製作《崖上的波妞》之敘事策略為例》 http://www.nausicaa.net/miyazaki/ess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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