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若

前言

談及汪精衛(1883年5月4日-1944年11月10日),「漢奸」二字隨即浮現。汪之歷史往往被簡化成一小段:中國抗日戰爭前後作為對日主和派代表,投日建立傀儡政權,背上「背叛中華民族」之惡名。汪就如其他歷史上的失敗者,被概括成一兩個字詞,然後指出其缺憾,附上「我們要引以為鑑」等俗套作結。

然而,《雙照樓詩詞藁》(藁同「」,通稿)卻重新定義了汪精衛,還予他詩人身份。書中不單依時序結集了汪《小休集》、《掃葉集》,三十年後作及補遺,更有著名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作序,由海量有關汪的史料,分析其曲折離奇的一生背後之心理狀態。而本文則打算由汪精衛三個不同的歷史階段,各取一詩為軸心,試圖分析各時期汪之心理,找出其與歷史表述之異同。而文意不在於為汪作歷史評價的平反,唯望各位能覷得此近代傑出詩人之一鱗半爪,並得以全面地認識此歷史人物。

晚清至辛亥革命(1883年-1911年前後)

除夕之一(作於1911年1月29日, 《小休集卷上》)

今夕復何夕,圜扉萬籟沈。孤懷戀殘臘,幽思發微吟。

積雪均夷險,危松定古今。春陽明日至,不改歲寒心。

清朝正走到歷史的盡頭,汪精衛的人生卻只是剛起步。先是考取廣州府縣秀才並如孫中山於日留學,後加入「興中會」與參與創辦「同盟會」,並以「精衛」之筆名在同盟會《民報》任編輯(汪本名汪兆銘,唯歷史多以其筆名稱之),成為孫中山之代筆與革命得力助手。唯一的挫折,大概就是1910年刺殺清攝政王載灃事敗,被捕入獄並判以終身監禁,但汪的內心卻沒因此而動搖,反而是滿懷希望且堅守信念,而〈除夕之一〉就是汪在獄中所作。

由詩首句「今夕復何夕,圜扉萬籟沈。」就可看到,即便是身陷囹圄(圜扉即為牢獄),汪依然能讚嘆「今夕何夕」,意即此夜是為良辰。而下句「孤懷戀殘臘,幽思發微吟。」中,「殘臘」意指農曆年底,「孤懷」即孤高的情懷,「吟」字雖有岐義,但從文理推斷,應為吟唱。所以上半部分就是說汪無視牢獄環境之惡劣,處之泰然。

解詩至此,或者都跟歷史記載無甚差別,都顯示出早期汪精衛對於革命的熱情與奮不顧身。這與更為人熟悉的汪詩〈被逮口占〉中第三首「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作於1910年)互相呼應。但是,除了包含〈被逮口占〉露骨的慷慨激昂,〈除夕之一〉還另有一些心境的變化。

詩的下半部首句稱「積雪」為夷險,即巨大的危難,並以「危松定古今」作為危難的應對,意指只要內心如松樹般堅實,即便面對積雪般的危害也可屹立不倒。可是松樹亦意味著與「激昂」背道而馳,堅忍所有的壓迫也要活下去;亦因松樹自古就象徵長壽,與「就義」相左。尾句就更肯定了這種心態的轉變:「春陽明日至」代表了對未來的期盼,而「歲寒心」亦與松樹類似,表達了堅貞不屈之氣節,卻同時意味著要留有用之身。

觀乎整首詩,與歷史上早期汪精衛之烈士形象有著微細的差別:相同的是對於革命的熱誠,不同的是對於自身的認知。固然,早期的汪有著〈被逮口占〉中捨身就義的烈士形象,但亦有被歷史所忽略的掙扎:to be or not to be,為革命與國家而生,還是為革命與國家而死?這種內心轉變的起因我們不得而知,可能是聽聞獄外之革命屢戰屢敗,也可能是獄中感悟,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種困惑其後亦影響著汪,不論在文學上,還是政治上。

中華民國成立至中國抗日戰爭(1911年-1937年前後)

 感事(作於1936年,《掃葉集》)

劍掛墳頭草不青,又將拂拭試新硎。

紅旗綠柳隨眸見,鳥語笳聲徹耳聽。

松鼠忘機緣散策,天鵝貪餌逐揚舲。

春來萬物熙熙甚,那識人間戰血腥。

相比起已算是見過風浪的首二十餘年,汪精衛接下來的二十餘年只能用驚濤駭浪來形容。一方面是政局的混亂:既要與蔣介石作國民黨內部的政治角力,當時各軍閥亦各懷鬼胎;亦要面對國外納粹德國之交涉與日本的戰爭危機。另一方面則是個人問題:終日奔走各地以及多次被刺殺令疾病如影隨形,交心的朋友亦相繼離世。因著以上種種,汪內心難以平靜,即使寫詩贈予長女長婿,也不忘提及家國憂患(見〈二十五年結婚紀念日賦示冰如〉,《掃葉集》),亦有不少詩是病患時所作。而寫〈感事〉一詩時,正值汪好友胡漢民去世,蔣全力剿共及日本意圖增兵華北,但汪卻因被刺而在歐洲靜養。

〈感事〉一詩正反映了汪的思想正往何方向轉變。首句「劍掛墳頭」,意指懷念亡友及對亡友守信,而後句「試新硎」解作剛磨好了刀。全句表達出對摯友離世的哀痛,但又不得不回首在國家大事之上的無奈。後兩句併作一起,就描繪出尾句所謂的「萬物熙熙」之景,熙熙即繁盛之貌。「那識人間戰血腥。」則似乎預示了汪經歷眾多腥風血雨,以及內心長期的掙扎之後,內心由革命烈士之熱血勇武轉化為對人命消逝之沉思卻步。

當然,此詩還是以哀悼朋友為主,對於人命的珍視也可能只是片刻間的感性,但是,汪對於「人間戰」的厭倦,是可被推測的。由早年眾多在囚中寫予革命烈士之文由讚揚變到哀傷為主;以及多次因戰亂或政局而選擇走避外國,都顯示出他對於「人間戰」既無奈,亦漸生厭。在抗日戰爭之先,他就是經歷過太多內部的「人間戰」,弄得身心疲憊,意興闌珊,才以「掃葉」作詩集之名。

而與歷史對照,此詩延續了辛亥時期,為革命與國家生死兩難的思考,提出了非常初步的解答,即人(命)才是最為重要之事。但這種大義凜然卻空洞模糊的說法,卻無助於解決汪自身之矛盾,只能矇騙自己。而汪這種迴避問題的答覆,亦為他日後舉動之線索。

投日建立傀儡政權至病逝(1938年前後-1944年前後)

舟夜(作於1939年,《掃葉集》)

臥聽鐘聲報夜深,海天殘夢渺難尋。

柁樓欹仄風仍惡,鐙塔微茫日半陰。

良友漸隨千劫盡,神州重見百年沉!

凄然不作零丁歎,檢點生平未盡心。

餘下的幾年時光,歷史上的汪精衛就只有「接受日本扶植成立傀儡政權」一筆,然後就退場了。然而,文學上的汪精衛,直至病逝前也在病榻上活著,寫下〈自嘲〉。而常為人引用的「闌干拍遍。心頭塊壘。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出自〈朝中措〉),亦是出自病逝前一年之汪手。

〈舟夜〉是汪剛得日本支持建立傀儡政權之時作於船上。首句「臥聽鐘聲報夜深」顯示了汪在重重愁緒下,午夜亦未能入眠,而所謂「海天殘夢」,是指國家得以完好依舊的理想,亦為愁苦之源。由此看來,汪其實也十分懷疑或預料到與日本合作不一定能救國。第二句「柁樓欹仄」指船艙傾斜,整句看則可解作國家就如船隻面對翻船及惡風之災,更是難以找到方向(鐙塔即燈塔,用以指示船隻航道)。三句之「良友漸隨千劫盡」,正好呼應了前部分對眾多人命離世之痛,「神州重見百年沉!」更直指此行其實就是國土淪陷,由極少用在詩之感嘆號可見其哀痛悲絕。尾句則以宋代文天祥對比自身,斥責自身未為國家盡心。通篇詩幾乎就如汪對於可預見的指罵之懺悔,與汪普遍之漢奸形象有落差。

相較同去日本的部下,都表現出對權力之慾望與擁榮華富貴之歡愉,(詳見余英時先生之序)汪精衛流露出與將握大權相反的亡國之音。當然,汪也有為野心與活命而投日之可能,但觀乎其詩,汪亦有可能延續了他自身的矛盾,在看見太多人為革命與國家而死時,匆忙地選擇了為革命與國家而生,即為保住中國人民之性命而降服。最後就以詩預告自己的下場。

結語

歷史人物,對大部分人來說,或者只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名字。只要能背誦出幾個有關的歷史事件及年份,最多加上一些「發人深省」的「以史為鑑」,就彷彿close file,功德完滿。但是,這些歷史人物的性格真的就可以憑那數件眾人的共業去判斷?誰又有權將他人數十年的人生壓縮成數天或數年的生命?

由讀《雙照樓詩詞藁》,我們從文藝角度將汪精衛還原成一個人,認識了其性格之複雜,認識了其思想之改變。誠然,單純一兩首的作品就如一兩單歷史事件一樣,並不能代表汪之心境,可以是弄虛作假,或是為寫好詩而放大愁緒;但這本詩集所錄卻是橫跨汪精衛整個生涯,要長期為隱藏野心寫詩,既不容易,也太天真。更有可能的是混雜了數個人之常情的動機:可能是逃避政事的消遣,可能是為自己行為作開脫,也可能是整頓複雜的思考。但詩集始終對認識汪之思想有不少參考價值。

人物的歷史並非一筆記錄功過的流水帳:人物之政治行為,亦只是有血肉的歷史人物的一部分,與人物之文藝或其他行為同等。其實這並非甚麼新道理,單是與汪精衛同期的蔣介石之日記早已遭各大家潛心鑽研。只是,到底又有幾多人如汪一樣,歷史功過以外就被湮沒呢?大概只能說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吧。

最後,借錄余英時先生在序所引,汪一九二三年一封與胡適論詩的信,希望各位認識到「詩人」汪精衛。

適之先生:

接到了你的信,和幾首詩,讀了幾遍,覺得極有趣味。

到底是我沒有讀新體詩的習慣呢?還是新體詩,另是一種好玩的東西呢?抑或是兩樣都有呢,這些疑問,還是梗在我的心頭。

只是我還有一個見解,我以為花樣是層出不窮的,新花樣出來,舊花樣仍然存在,誰也替不了誰,例如曲替不了詞,詞替不了詩,故此我和那絕對主張舊體詩仇視新體詩的人,固然不對,但是對於那些絕對主張新體詩抹殺舊體詩的人,也覺得太過。

你那首看山霧詩,我覺得極妙,我從前有相類的詩,隨便寫在下面給你看看。

曉 煙

槲葉深黃楓葉紅,老松奇翠欲拏空;

朝來別有空濛意,都在蒼煙萬頃中。

初陽如月逗輕寒,咫尺林原成遠看;

記得江南煙雨裏,小姑鬟影落春瀾。

你如果來上海,要知會我一聲。

祝你的康健

兆銘  十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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