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敏

以日本戰國歷史為題材的喜劇電影甚少,悄悄在香港上映的《清須會議》(下稱《清》)則是其中一部。

《清》由著名喜劇導演三谷幸喜執導,過往作品有《搵鬼打官師》,《黑幫有個荷里活》,其中《清》則是他首部取材自日本戰國史的古裝電影。故事起於織田家家臣明智光秀叛變,一代梟雄織田信長死於「本能寺之變」,一眾家臣決定在清須—織田家族發跡之地—召開會議,名義上為了決定織田家繼位人及土地分配,實則為柴田勝家與羽柴秀吉兩派人馬的政治鬥爭。

喜劇總是要求觀眾輕鬆視之,但如果能夠細看,裏面其實可以看出好些層次來。《清》一方面以輕鬆喜劇手法重新演奏了一段日本戰國史,同借助喜劇手法達到種種藝術效果,讓《清》相當耐讀。

讓歷史變得可笑

改篇自日本戰國歷史的影像創作為數不少, 黑澤明就拍了好幾部以戰國史為題的電影,諸如《七武士》和《影武者》,日本也有一系列的大河劇,即以戰國史為主題的電視連續劇。不論黑澤明還是大河劇,風格偏向嚴肅,場面壯大,具歷史感。《清》則反過來以輕鬆的喜劇形式敘述一段影響重大卻記載甚少的戰國史。

日本歷史電影製作一向嚴謹,由角色口音、化妝、服飾、道具、場地、以至音效都極為講究,譬如演員要模仿戰國時代流行的關西腔,採用沉重、壯大的背景音樂,因而場面迫真,歷史感厚重。同樣是古裝劇,《清》卻處處表現不諧協,因而顯得滑稽。譬如說,電影中古代人物以現代日語對話,一開場在古雅的日式走廊卻配以電子音效,其中歷史上戰國美人阿市則最為明顯。電影裏她依著舊時日本已婚女性的標準裝扮,剪去眼眉,牙齒全都塗黑(那可是日本女星剛力彩芽啊)。以今日的美學判準來看,的確怪異得教人發笑,尤其每當她交代某些重要想法時,電影總是採用近鏡,聚焦在今天看來相當滑稽的容貌。

發笑,其實是最具力量的顛覆。《清》之所以採用喜劇元素,也許就是顛覆了歷史的權威。

傳統以日本戰國史為題的電影或電視劇聚焦於歷史事件、迫真的場景、講究的服飾,為的是讓觀眾投入到那場歷史事件之中。《清》卻透過喜劇手法讓某幾段本應悲壯的歷史顯得可笑,使觀眾抽離於其歷史事件。歷史記載織田信長乃一代戰將,一般認為性格冷酷,氣勢迫人,有「第六天魔王」的稱號,死於本能寺之變。《清》裏開頭交代織田信長在本能寺之變時醒來,穿著睡衣拔刀向敵人揮斬,卻一個不慎把刀卡在燒著的木柱上,一時間拔不出來,最後更為刀身太熱而燙傷了手,像小女孩一樣怪叫。織田信長死後柴田勝家和丹羽長秀在本能寺的廢墟看到那柄卡在木柱的刀,大概以為織田信長是激烈反抗之中戰死,丹羽長秀還要抵死地慨嘆,那也許是最適合織田信長的死法。

歷史即敘事,而敘事必然有其局限和盲點,然而我們總認為歷史具有某種無從質疑的權威,以致對著名的歷史人物的理解往往離不開某些套路。歷史人物裏有好些值得思考的位置,喜劇元素藉著讓觀眾發笑從而提出值得思考的部份。滑稽,一般是由錯置而造成的荒謬感,荒謬即意味著某些習以為常的定見,比方說歷史人物的典型形象。歷史往往將人物塑造成英雄,盡可能刪去有關的污名,在他身上加諸道德光環,而所謂打破歷史人物的刻板印象,可能不過只是,把他當作一個人來看待。

歷史喜劇,武士悲哀

柴田勝家乃織田家武將,織田四天王之一,以勇猛善戰為名,綽號鬼柴田。在《清》中柴田勝家的主要戲份卻是滿身體味但頗為可愛的「大老粗」一名。

柴田勝家是效命於織田信長的武將,戰場上殺敵無數,意外純真,因而在電影中鬧出不少笑話。《清》中不時出現拉攏重要長老支持的場面,當對手(羽柴秀吉)以領土作為交換條件時,柴田勝家則送對方越前米、螃蟹、蕎頭等家鄉特產,還滿心歡喜地認為那是對方夢寐以求的珍品似的,在旁的參謀丹羽長秀也快看不下去。就連柴田勝家在追求織田信長妹妹阿市時,也混淆了拜佛的「香」和蕎頭的「香」,送了三大盒滿滿的蕎頭,阿市一打開時幾乎就向後退倒,也不知是受不了濃烈的蕎頭香,還是被柴田勝家對於人性的掌握程度之低所嚇。柴田勝家不論政場、情場上都顯得異常笨拙。這從上述政治拉攏手段中可見一班。情場上,柴田勝家竭而不捨地追求阿市卻手法笨拙,譬如親自為她燒螺,偏偏阿市最討厭海鮮。(他的邏輯是,自己喜歡螺,所以所有人都喜歡吃螺。)

柴田勝家的滑稽源於對時代的不適應,那其實是武士共同面對的悲哀。戰場其實並不是任何地方而是個突然出現的時代,所謂武將就是只屬於那個時代的人,因此戰場外,武將永遠是個過時的人。長久以來一直在征戰沙場的戰場英雄,走出戰場之外對一切也無所適從。電影裏柴田勝家似乎難以融入這個戰爭過後的新時代,不論日常交談或暗地拉攏時,經常出現他自己獨個兒大笑的場面,譬如回應送池田恆興越前米時,彷彿他活在只有他自己一個的世界裏。柴田勝家只能活在昔日的回憶之中,在清須會議上落敗後,他一度回想昔日戰場上和織田信長一起閱兵的輝煌時刻,然而現實裏他卻只能接受失敗。

《清》中其他武將也反覆回應著武士命運的主題。織田家家臣前田利家在搶旗比賽那一幕,說自己只懂打仗不懂跑步,跑起來雙腳向橫展開,雙手扶在兩膝上,像相樸手一樣向前走。其跑姿一來教人忍俊不禁,也同時反映他無法適應戰爭之外的世界。另一武將瀧川一益得知清須會議時還在遠方戰場,五日裏不斷跑回清須,電影裏不斷出現他拼命奔跑的畫面,背景還是調子夾雜輕快和緊張的音樂,有點像遊戲背景音樂。當他到達清須城時,會議已經完結,五日連夜奔跑,不過徒勞。

當喜劇元素使我們向某些事物予以嘲笑,它同時拉開了觀眾和所嘲笑之事物的距離,就算是熟悉的事物也能使之變得抽離。抽離的角度並非指向旁觀的心態,而是一段重新理解的距離,以不同方法去理解同一樣的事物,讓理解變得有深度。《清》這部歷史喜劇,則讓我們重新理解武士,及其悲哀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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