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方,1963年生於中國山西。1989年,他和其他工人組建「北京市工人自治聯合會」,該會後來與「北京高校自治聯會」同被列為反革命組織,韓東方於6月4日後被中國政府通緝,並在自首後入獄。91年,他因肺結核病到美國保外就醫。93年回國,卻被政府逮介出境,自始就住在香港。94年,他在國際自由工會運動的支持下,成立「中國勞工通訊」,透過出版調各種研究報告、協助中國工人透過法律爭取權益等,去支援中國工人運動的發展。

 

我們這次的訪問,主要圍繞中國的工人運動,亦談及他對中國社會、中國政府和香港的觀察。

 

(學:學生報 韓:韓東方)

 

中國工人的現況

 

學:現在中國工人的情況,其實是怎樣的?他們主要面對甚麼問題?

 

韓:其實中國工人,可以分開幾種。第一類是先前國有企業的下崗工人,人數約五千萬,大都四、五十歲以上,接近退休,但沒有退休保障,也沒有社會、醫療保障,因工作得來的病也開始出來。他們只在下崗時,拿了些許錢。政府頭十年私有化,付出最大代價的,就是這部份人。但他們也一直在找政府追回賠償、保障等。

 

另一部份,就是私有化之後的國有企業工人。是趕走了那些年紀大的人之後,剩下來的年青人。他們工資低,也沒有甚麼保障。

 

另一部份,就是私人企業、外資企業的工人。這部份人最大的問題是勞動時間長,工作環境不好,例如工作時有些有毒的物料,他們都不知道。他們經常一天工作10小時,一星期工作6日,要趕貨時更一個月都沒有休息,工資也不高。這就是現在不同工人的狀況。

 

現在中國工人最大的問題,是法例保障不了工人,例如最低工資變成最高工資。

問題出在哪兒呢?就是中國政府有這麼的一種想法:如果我搬一套法例出來,這法例就自動有效。但現實當中,法例是不可能自動就有效的,而是要工人有一個集體談判的權利。例如可以基於最低工資討價還價,那麼最低工資就沒可能變成最高工資。

 

集體談判權:工人維權的核心

 

正是因為工人沒有這個集體談判權,所以就變成有法例,但保障不了工人。集體談判權,要求有一個工人的組織,要有工人選舉出來的代表,這才有一個合法的身份,去和老闆談判。否則到時把你炒掉,你也作不了甚麼。所以政府立法保障集體談判權,是最重要的。而罷工權也是談判權的一部份,如果沒罷工權,談判權也沒甚麼用,因為如果老闆不和你談,你也不可能做甚麼。

 

其實工人在單位內工作,沒可能開天殺價,打破自己飯碗。集體談判權和罷工權,其實是要老闆不可以太過剝削工人,是令勞資關係有一個合理的水平。這對老闆來說,我不會說是一件好事,但會令勞資關係穩定。因為其實如果工人多了保障,少了轉工,老闆也會少了培訓的費用。

 

其實罷工,就是集體談判的一種方式。如果沒訴求,那罷工來幹甚?只不過這是一種極端的方式。為甚麼罷工,是因為沒有集體談判的渠道。工人是人來的,不是機器來的,身體都不行了,而且只賺得很少錢,那你只好罷工。所以現在在國內,有7萬至8萬起100人以上的罷工。如果加上不夠100人的,就更多了。

 

所以現在在國內,罷工已不像20年前般,是一件大件事了。而且大部份罷工,其實和政治無關,這粹是經濟權利的要求。所以政府都習慣了罷工,而且聰明了,不會像先前那樣,有人罷工就捉工人,令火頭對著自己燒;現在有些大罷工事件,反而會出去調解。

 

「沒有人能給你預備好一條道路」

 

學:國內的工人,在多大程度上同意你對集體談判權、罷工權的看法呢?

 

韓:其實在歷史上,是有罷工在先,但通常沒甚麼規矩,也沒有提早通知,也就是野貓式罷工。最後因為弄的勞資雙方也沒有甚麼好處,所以才以立法提出罷工權,同時也是規範罷工這個行為。你不可以說罷工就怎樣都行,例如醫院、學校那些,罷工都是有限制。

 

所以罷工權不是甚麼知識,甚麼理論,甚麼我說給你聽你有罷工權,不是這樣的。現在中國工人有幾萬起罷工一年,不是我或其他人教他們的,是他們自己罷工的。工運的發展,沒有人能給你準備好一條道路;工運的發展,是自己爭出來的。

 

「勞動權利一定是工人自己保護自己的」

 

學:近一年,先後有《勞動合同法》和《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從法律和司法程序上保障工人權利,你又會怎樣看?

 

韓:這些法律多些,是有好處的,但如果只有法例,沒有執行,是沒用的。執法是不可以全靠政府部門。我們剛才說了很多次,勞動權利一定是工人自己保護自己的。政府是立法和監督實施的一個機構,但你也不可能靠政府到每一個工場。就算是深圳一個城市,也有幾十萬間工場,一個勞動局最多只有廿多個人,怎樣查?所以一定要靠工人。因為工人一天在單位工作8小時甚至10小時,他們每分鐘都可以看到老闆有沒有違法,這是最有效率的監察,也是最有動力的監察。他自己受了傷害,他自己最知道。所以說只有法例,而沒有工人參與、沒有工人的組織,是沒用的。一定要讓工人有保護自己的權利。

 

「要獨立,靠自己、靠身邊兄弟,不靠政府、不靠老闆、不靠甚麼」

 

學:我們聽過一個說法,就是說老一輩的工人,和年青一代、八十年代出身的工人,在意識上很不同。老一輩的,可能受過社會主義教育,對工人的身份也多些信心,新一代則不然。情況是否這樣?

 

韓:兩代人,是有這個代溝,而且很大。如果真的要說,那些工人會多一些工人階級意識,那要視乎你從那個角度去看。我覺得工人階級意識,首先是獨立,要有多一點獨立的人格,就是不要依賴,要靠自己,靠身邊的兄弟,不靠政府、不靠老闆、不靠甚麼,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不是靠自己一個人,而是靠大家。首先就是要有一個比較獨立的人格。

 

所以如果這樣看,我反而覺得,年青工人比較獨立些。他們由鄉下出來,從村裡出來,由出世到現在,都沒想過靠政府照顧。他們覺得面對老闆,政府不會理會、照顧,要靠自己,靠工人的團結。所以大部份罷工,其實都是私人外資企業,和私有化的國有企業。反過來說,以前老一輩的工友,他們受教育是工人階級,其實內裡有很多依賴政府的想法。其實以往一些下崗工人,找到工的,心態已經和年青工人沒甚麼差別,都沒有盼望政府可以幫他們甚麼,所以差別是越來越少了。

 

學生(我們)/工人(你們)?

 

學:現在中國青年或學生的狀況是怎樣的?例如會不會有學生的團體,比較關心工人的狀況,以某種形式去支援工人的抗爭?

 

韓:其實這不是誰支持誰的事。工人運動,是很具體、很清晰的利益訴求。好像這些學生,父母都是打工的,他們很難分清楚是學生支持工人,還是工人支持學生。其實我自己覺得,是沒有甚麼必要去這樣劃分。工人運動是需要社會的支持,但是工人運動基本上是一個利益的訴求。所以不一定是學生運動支持工人運動,否則這就好像回到八九年那樣的想法。其實八九年,我有一個很清楚的感覺,就是說:工人上街,是支持學生,學生上街為了甚麼呢?是為了工人、農民有些不合理的待遇,所以之後就變成了工人支持學生、學生支持工人,最後是誰支持誰?我想我是來支持你的,你想你是來支持我的,那到底誰支持誰?誰是主體?所以說,社會發展過程當中,一定有些比較模糊的階段,例如資訊比較封閉,八九年我們就是這樣的狀況。但現在,我就覺得沒必要是那樣。工人運動就是工人運動,學生可以加入工人運動。學生讀完書,是否一世學生?當然不是這樣,你們之後也要打工。就是當教師、做政府工,也是替人打工,也要勞工保障。所以學生和工人的關係,不是你和我的關係;其實長遠來說,是一樣的。我通常覺得不是太舒服,如果學生讓自己的身份抽離出來,說我是一個學生,是一個階層。學生其實是一個階段來的,所以這兒沒有「你/我」關係。

 

不可脫離現實

 

學:那麼可否說說,你從當時大陸來到香港,然後一直發展中國勞工通訊,那個過程是怎樣的?

 

韓:其實沒甚麼過程,就是這樣走過來。其實我不是太喜歡返轉頭睇,很倦,因為當年坐牢時,警察一直問以前的事,可能這樣有些心理上的影響。所以我不太喜歡回望走過的路。總之是走過來了。因為香港這個地方比較近大陸,給我一個近距離觀察的感覺,這是很重要的。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這十多年來在香港,我從未脫離大陸的社會、工人,沒有一天脫離社會的變化。因為香港是這麼近。所以中國勞工通訊可以這麼發展過來,都是和這個有關,就是不可脫離中國的社會、政治、經濟的現實。如果脫離了之後,不論你有多大的理想,多高的夢想,也沒有甚麼用。

 

對奧運的看法

 

學:你說到不可以脫離中國的現實,那麼今年中國就搞奧運,當中工程可能對工人有些剝削。那麼你對中國辦奧運有些甚麼看法?

 

韓:你提到的其實是兩件事。例如奧運工程當中有沒有剝削工人,這和辦奧運不是一個話題。我自己不會覺得在奧運工程當中剝削工人,和運動鞋廠剝削工人有甚麼分別。不是奧運工程當中剝削工人,就更加壞些,運動鞋場,就沒那麼壞。所以我們有自己的想法。第一,我們不認為奧運可以改善中國工人的權利,我們不認為它是改善工人權利、推進工人運動的機會。所以我們不用甚麼時間,說一定要關注奧運、利用奧運怎樣怎樣。我們覺得,正如之前所講,工人運動是一個動態的運動,一定要有動態的眼光去看它。它不可以讓自己定住一個位,說一定要怎樣、一定要做到甚麼。我覺得,如果看這個奧運看的希望太大,那反而會影響未來長遠的策略上的眼光。所以我們決定不花甚麼時間在奧運上面。但那不是說其他組織,用奧運這個機會,讓世人看到工人權利、人權的重要問題,就不重要。我只是說我們不會做這個,會保持長遠的眼光和策略。

 

第二,我自己是很不高興中國在這個時間辦奧運。我是希望中國有一天辦奧運,是我們有這個經濟力搞才搞。我看奧運,就像是有錢人家裡的雞尾酒會。我們中國現在是沒錢的,是窮人來的,為何要搞這些有錢人的事?我們有幾百萬學生沒錢上學,他們大部份在農村,甚至小學也沒讀完。我們國家的公共服務,好像醫療,差不多死左。如果誰沒錢又進了醫院,沒人理你的。這樣的情況,你為何搞奧運呢?我自己覺得,如果20年之後,我們國家基本的一些野、民生野,可以整到差唔多勒,到時搞奧運,就不用用學生的讀書錢、犧牴了病人的權益去搞奧運。那是完全沒意思的。那不是因為不喜歡奧運在我們的國家搞,不是因為政治原因,不是因為其他問題,而是因為經濟上我們不夠那個力量。最後就變成政府搞的一個政治上的show那樣。然後反而搞到民不聊生。最後壓力全部轉嫁到老百姓身上。

 

香港及其法制

 

學:這些年來,你對香港的觀察是怎樣的?你覺得香港的社會怎樣?

 

韓:一開始來,感覺上不舒服、不習慣,因為我是大陸人,生活方式和人與人的關係都不一樣,所以不太習慣。但現在我覺得香港很好,很喜歡香港。我和外國的朋友說,不知道為甚麼,香港這個地方住的時間越久,越覺得好。所以我現在覺得香港好像家一樣。因為其實香港是我住的時間最久的地方,所以覺得這兒是我的家,也不出奇。而且香港我覺得最重要的,香港生存的基礎,是法制。我其實一直對香港有信心,都是因為香港有完整的法制。只不是政治的干預短時間可以摧毀,這是很實在的基礎。就算這十年有幾次的風波,例如居港權的事件,但都不會動搖法制的基礎。如果香港的法制基礎動搖不了,就一直會有自己的獨立性格,在香港的城市當中,就一直會是一個特別的地方。不單是因為一國兩制;一國兩制是別人給的,但法制是自己的,是長時間建立起來的,所以香港最重要的是法制。

 

學:即是說例好人大釋法的事件,也不會影響香港的法制?                

 

韓:這我們要警醒,要小心。這樣的事情不可以太多,否則基礎再好,也要壞。所以我不覺得這十年來的事件,動搖了法制的基礎,但是一路香港人要小心。而且我覺得由中國政府一直都是頗小心的,不是事事都這樣的。我覺得這十年來,香港法制、香港社會、香港人,和中國政府有一個互動。香港人保護法制的決心,是讓中國政府看到的。他們看到之後,就沒有硬來,知道有些事他不可以做。我覺得中國政府是學會了這點的。

 

政治就是民生/他們沒有一天不在變

 

學:但有些人會擔心是因為台灣的問題,如果收回台灣,就不會那樣的。

 

韓:這不是制抓的問題。我覺得收回不收回,香港都是中國政府嚢中之物。如果你有一份財產,你沒有理由弄壞它,它已經在你手。我們說香港是會生金蛋的鵝,沒有理由斬了它。所以沒有理由擔心中國會弄壞香港。

 

台灣是另一回事。台灣和中國是兩個主權,所以是不一樣的。

 

而且台灣也不像以前那般複雜。現在的情況是,台灣有了兩黨的輪替。政治是很實在的事,不是夢想;政治就是民生,沒民生就沒政治。先有民生,後有政治。如果像民進黨那樣,8年前給台灣人很大希望,在8年後就不是太光彩的下台,其實民進黨是應該學了很多東西的。不是你說獨立,就會有人跟你走。好像有些台商,都是台灣人,但是在大陸有生意,他們是不願意支持台獨的。他們心裡面是支持獨台的,但因為利益(,所以不會實際支持)。我覺得台灣是比以前清楚了很多,因為經過了兩黨的輪替。

 

這個中國政府、中國社會、中國老百姓,還有台灣、香港,都是變化當中的東西,不是好像下棋般,當他們是死的,你可以決定他們怎樣走。在這個動態的環境當中,無論中國共產黨喜歡不喜歡,他們都要變,其實他們沒有一天不在變,有些時間變壞些,有些時間變好些。香港、台灣、中國大陸,就我這十年的觀察,其實不是那麼悲觀的。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