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渺

 

喊說毋忘六四的同時,我們也許忘記了,六四是改革開放由緩轉急的重大轉捩點。在種種具中國特色的社會問題前,數以億計大眾從此被迫噤聲。

六四過後,我們的想像大概是殘暴政權繼續打壓人民。惟有結束一黨專政,釋放民運人士,才能對得起眾英烈。僅此而已。

六四固然是一場悲劇,但其歷史重量絕不止於此。別忘了還有許多許多人,他們和子孫都苟活了下來,二十多年以來,承受著隨經濟變動而來的苦困。我們為當年的民運哭喊,卻無暇、甚至不屑一顧被遺落於今天的他們。

而他們的生命從未離開六四。六四標示了中國改革開放由緩轉急的分水嶺,一場席捲全國、殺人不見血的風暴由此而起。而不知道這段後續,也就依然遺忘了六四歷史里程碑般的意義。

 

真正的巨變:經濟改革

六四過後,一場秋後算賬屬意料之內。知識分子、工人、學生被通緝拘捕,黨內派系則被清洗。政府修改集會相關法例後,變相延續1990年初解除的戒嚴令,集會示威受限、禁止官方以外組織、反動刊物被禁止出版、外地及港澳記者採訪受限。

然而真正的巨變,是在改革開放油門上長按不放、猛然加速的一腳。1978年起,中國由計劃經濟轉型至市場經濟,逾十載以來衍生出種種社會問題,埋下了八九民運爆發的種子。然而,1992年鄧小平南巡時宣佈:全面開放市場、帶動經濟現代化──換個說法,即在基本形式民主和法制未成形時,改革全速前進。經濟體系與社會關係隨之徹底改變。

以房屋為例,八十年代以前住屋被視為基本生活需要,從建設到分配皆由政府負責,逾九成住房投資來自國家預算,租金低廉得近乎免費,但就要面對房屋狹小、日久失修的情況。1985年引入房地產買賣機制後,1988年僅16%投資來自國家預算。私企建樓、樓價狂飆的局面,在鄧小平南巡後爆發起來。沿海城市房地產變得空前蓬勃,「開發區熱」、「圈地熱」令樓市炒得燙辣,全國竣工住屋面積由八十年代末每年一億平方米暴增至1993年的三億。

再以國企改革為例。以往的國營企業將一切利潤上繳;改革初期,1983年政府推行承包責任制,即上繳指定利潤後剩餘的可作自由交易,卻因造成物價上漲暫停,兜兜轉轉過了五年才再次推行。面對民情,政府如試水溫般一步一步下棋。六四過後,改革卻來得極為大刀闊斧:1992年國家規定國企全面推向市場,自負盈虧。一連串上市、合併、外判或清盤接踵而來。

步入九十年代,改革開放的步伐截然加快。如女作家王安憶所言,「我們正在以無產階級革命的衝鋒熱情大踏步跨入資本主義」。

 

六四:歷史轉捩點

怎麼這一切,都緊接著六四而來?

隨改革開放而來的社會動盪,中共不是不知道。早前嘗試「價格闖關」──即產品由國家計劃價格全面轉至市場價格──導致物價暴升。政府面對洶湧的群情,最後也不敢硬闖。

經六四一役,民間反對聲音一下子被擊潰。指向人民的槍桿子開火以後,政權再也毋須顧忌任何社會壓力,任何變革都定能雷厲風行。如一度剎停的價格闖關,在六四後下半年即宣告再硬上弓,後來物價連年上漲,也再沒爆發強大的異議。正如六月九日,鄧小平會見戒嚴部隊高級幹部時發表的講話所述:「也許(六四)這件壞事會使我們改革開放的步子邁得更穩、更好、甚至於更快」。六四正是那不容忽視的轉捩點:當夜的坦克,為改革碾平了前路。

 

社會大眾 : 承受劇變

中小學教科書上的「改革開放」,似乎代表美好新一頁的開展;這四個字,卻實實在在地衝擊著億萬人民的生活。藉下崗潮和福利制度,我們可窺視現實中的苦況。

毛澤東時期,國企員工享有各種社會保障,對所屬單位都有著歸屬感。八九過後,改革以利潤至上為原則。為減省成本,數以千萬計的職工被逼退下工作崗位(下崗),被國企「買斷工齡」遣返,即給予一次性的補償金,與工人終止勞僱關係,但僱主本應承擔的退休保障和生活費一筆勾銷。1998年下崗工人的重新就業率為50%,2001年更跌至30%。有的失業後依靠每月僅200多元的救濟金,兩年後不再計作失業時就找散工過活;有些窮得連暖氣費也付不起。2012年獲官方承認的下崗工人,尚有5800萬人。

那社會保障呢?改革前,城鎮居民享有全面社會保障;市場化下,所謂「個人責任」興起,保障性社會支出連年遞降,1992年該支出佔國內生產總值僅0.25%,而同期日本、美國最少也達10%。試想像嚴重通脹下,福利還只降不升,能不惹起民憤嗎?但八九過後,人民並無意識反抗,至1995年中央竟仍能宣稱無力承擔「高福利」,要大部分人不依賴再分配,增加生產力──即特意令人民須拼死工作,才能養活自己。直至後期,中央才開始重視社會保障不足問題。

遍及各地的苦況持續:血汗工廠、賣地拆遷、污染導致的肺癌村、賣血導致的愛滋村……種種荒謬,皆可追溯至八九後急速扎根的「利潤至上」天條。深圳寶安的一個農民說過一句:「改革開放這四個字,你們是用筆寫的,我們,是用血寫的!」也許有些人沒在坦克下喪命,但就在某處,有些人繼續被市場化的巨輪重覆輾過並且蹂躪。

 

過渡的神話

話雖如此,中國現在強勢崛起,一切困厄大概都是必要的陣痛吧!沒有六四,哪有今日的中國?

這就是所謂「過渡的神話」。問題是多豐碩的經濟成果也好,遠遠稱不上為廣大人民所共同享有。就算不提分配不公,以當日的殺戮換取所謂繁榮,又是否值得?

今日我們常嘲諷中共7000多億元維穩費比軍費還要高,而持續的政治打壓必須扣連六四,才能被完整理解。政權一直打壓人民之故,正是由於八九延續至今的急劇市場化一直問題叢生,一直惹來反彈,就如無數鍋沸水同時滾瀉,而維穩部隊要分身不暇地找煲蓋掩住。八九民運全軍覆沒過後,人民再也難以組織起來,或在制度中表達訴求,造成種種上訪請願、維權行動、以至罷工抗爭。若是親身走過,恐怕沒人能以「過渡」二字概括億萬人艱辛的一輩子。

 

統治集團:官商一體

貧苦大眾無聲承受改革劇變,另一邊廂中共統治階層的組成亦翻起巨變。毛澤東時代富戶被狠狠批鬥,自八九過後,資本又重整起來,至2001年起共產黨正式承認資本家為黨員,讓他們大舉加入政協、人大。大部分先富起來的人不是張三李四,正是黨各級領導的子女:全國億萬富豪逾九成為高幹子女,其中約2900人就合共擁有二萬億資產。

暴發戶怎樣在廿年間迅速壯大?「六四槍聲一響,官員由偷變搶」,改革完全摒除了人民聲音,官員貪腐自然叢生。如國企改革時,官員將國有財產以超低價賤賣予私人企業,背後其實自己就是相關私企董事。另一發財方法是繞過農民與村領導洽商買地:北京六圈村一處,官員給農民的收購價為每平方米117元,轉賣的價錢卻是6750元,利潤高達逾5000%。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兩例都是「合法」的市場交易。

八九民運所極力反對的貪腐,變成了鐵一般的中國現實。本來由政府直接掌控的資源被重新洗牌,造成了高幹子弟和資本家晉身統治階層,「掌勺者私分大鍋飯」的局面。

 

結語:再看遺忘

去年坐在維園裡,我提著燭光和大家一起喊說,我們堅決拒絕遺忘。今年稍稍翻閱歷史,才發現以往的叫喊雖然響亮,卻縈繞著一份空洞──拒絕遺忘,不能僅僅不忘坦克與人民對峙的畫面,更要不忘八九民運發生的緣起與遺痕。

上文只能憑筆者淺薄的認識,勾勒出中國在八九前後被改革撕扯而成的面貌。還望諸位也能感受到六四的重量不僅限於那夜黑壓壓的廣場。它的重量籠罩著今日的中國大地,籠罩著改革開放的歷史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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