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言

過去視她為天,未敢忤逆;現在曾視她為敵,仍願意伴她左右;及至未來始有追悔的可能。

 

0

(將來式)
他終於退縮成一串氣泡
一片紫藍色水影
一隻獨眼幽靈 我很安慰
他僅僅剩餘的瞳孔
在沉默中充滿寓意
我讀得出來 我大可寬心
他終於學會了恨我:
我推門進入的步姿
我哼著不再流行歌曲的口哨
我任由房子黑暗的心情
屋角的水族箱再也睡不著
自那天,水族隨父親而去

(現在式)
我插進鑰匙 他的電視聲嘶力竭
我推開大門 他的客廳暮色蒼茫
我靜靜走過 他的藤椅微微顫動
我脫掉外衣 他的拖鞋踢踢躂躂
我淋浴之後 他的桌子擺好飯菜
我夾起魚肉 他的碗裏斟滿濃茶
我亮了檯燈 他的露台煙柱飄起
我攤開文件 他的雙腿擱上矮几
我種種困惱 他的金魚嘴巴開合
我獨坐不語 他的惶恐張口無聲

(過去式)
等待又等待一個郊外的假日;
測驗不及格的家長簽名;
天光墟一袋一袋的黑摩利;
十六歲離鄉別井的故事;
街上每一個中文字的意思;
頭一次坐火車的轟隆轟隆;
我長大後應有的志願;
融化得太快的甜筒;
把我舉向天空的手;
世界上一切問題的答案 。

—〈時態〉樊善標

 

0.5

小時候,我一直都覺得母親應該活得更幸福。她的娘家是小資產戶,而她是家裏九兄妹的孻女,集萬千寵愛在一身。就算不嫁,一生也可以不愁衣食。然而,在我三歲的時候,她卻因為我孑然一身來到香港,與父親一起捱世界。一位千金小姐,由清潔工,到酒樓樓面,到洗車,到地盤,都做過。為的就是養家,為了養我:她可以撿菜葉作餸,卻給我夾來一塊肉;她典當了所有嫁妝,卻為我留下一塊金牌;她低聲下氣借來五百度日,我卻大吵大鬧要買卡通腰帶……當時她就是我的天。對她,我只有無盡敬畏。

 

1

十八歲,初上大學,宛如踏進萬花筒。許多事物都很新鮮:住宿、食宵、上莊……連那片天也變得繽紛起來,不像中學般灰暗。過去的我,滿腦子也是讀書,依循著家人定下的日程表,沒有也不能有太大異議。因此,自立的渴望在我身上,卻來得更激烈。或許是一種反彈罷了。過去,我完全按她的指示辦事:她說生物化學好,我沒敢選中國文學;她說考試不可低於前十名,胃痛入院也要頂硬上;她說七點前要回家,網購交收遲了一小時就被指著頭氣斥:「你咁蠢,一定比人呃啦!」我知道她有擔心我人身安危及望子成龍的心意,但去到現在我真的受夠了。

上了大學,以為終於可以獨自地,撇下家人,嘗試掌握自己的生活。不料,她卻一口拒絕我申請宿舍的要求,一面蔑視:「你識照顧自己咩?冇咗我,你飯都煮唔到食啊!」,一面威脅:「你申請咗,我都唔會比錢!」。當時我驚訝得無言以對:難道我只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孩?我拼命地說服,她卻回以:「我唔俾。」但我就偏要做,一於報了再說。
為了賺取宿費,我開始了一星期六位學生的補習生涯。兼職的心態也由純粹「想幫輕下屋企」,變成「我唔想再用佢嘅錢」,免得被她以錢威脅。雖然與她定下「每星期要回家四次」的規定,但這也是權宜之計,為免彼此又再吵鬧不停。她工作辛苦,想多見我幾面,答應要求也無妨吧?不過,慢慢也就愈返愈少,一來撞上學生報傾莊,往往趕不及尾班車,二來撞上罷課,每每也都通宵達旦。毀約自然少不免會跟她吵上兩句。曾經我也跟她坐下來,平心靜氣地說明不回家是因為傾莊,我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但每每也言盡於她一句「我唔俾!」。

說服不了,也就只好強行了事。即使這段時間家裏生發生了許多事:父親因故入院,後輾轉入住老人院;屋企又因滲水而大裝修;她的工作又不如意……即使有想過多回家一點,不要留下她一人……然而,回到家卻經常為了些小事與她大吵,例如忘記換燈泡、打碎杯子、食零食等。一想到與她爭吵,以及自由珍貴,我倏然打消這念頭。

 

2

當我回首一望,與她的關係已經變成現在式般疏離。她沒有再找我,一個電話也沒有,連稱呼都變得生外。所謂的不吵鬧,只是連機會也沒有。她不會再過問我任何事,不會再催我回家,不會再叫做我家務,不會再問我意見;她現在會說「多謝」、「唔好意思」,會入房敲門,會定時收拾房間,會到時到候請我出廳食飯,就像酒店的客戶服務……這她以前都不會,或者來得激烈。

那天,星期六,回到家,大家也都一言不發。我開門,她切菜,我洗澡,她切菜,我入房,她切菜。準備好飯菜,她叫了我一聲。這是我回家後一小時的事。坐在往日的位置上,椅下的那擱腳的櫈被收起了。筷子也不再是那慣常木筷,換成鐵筷,入口很冷。(幾時換的?)我與她閒話,有一句,沒一句。(其實我不太知道聊甚麼。)我拿出了Häagen-Dazs(她怎麼不吃了?問不出口。)「咳!」「感冒嗎?」「很久了。」「……你……我去洗碗。」沉默,只有水聲,回頭,她已經食完藥,回房間看動新聞去了。(她甚麼時候學會看蘋果動?)

關上燈,回房間,第一次認真地看裝修之後的房間。原來牆髹了淺藍。這床是甚麼木,太硬!窗簾又太薄。枕頭太厚,綿被也是。燈泡的黃光太亮,刺得我暈眩……一切也好像酒店般,陌生。

星期日,一起床,她已經不在家。等了一整天,也等不到她。換著舊時我一定心急如焚,但那天看了一整天電影,好平靜。晚上,她whatsapp我:「翻咗大陸。」(幾時學會whatsapp?)

又一個星期六,回家。我和她又重覆那默契般的沉默。她始終沒有告訴我她為甚麼返鄉下。

而我,YEAR 2,沒有住宿,就這樣陪著她。

 

1.5

因此,我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回家。一個月?兩個月?記不清是多久了。她一開始也是大吵大鬧,每天好幾通電話:「你點解會變成咁?究竟去咗邊?」「喺大學。」「幾時翻?」「有宿舍,點解要成日翻。我又有嘢做,又要溫書。遲啲啦—」她由罵,到求,到哭,到平靜。

看到她哭,我也於心不忍,甚至作出讓步。每一次久違的回家,會買來她喜愛的Häagen-Dazs,然後與她聊聊學校趣事。興許是我的讓步感染了她,突然間她似是接受了一切。不再催我回家,與我吵鬧也少了許多。然後所有事就向著那美好的方向發展……當時我很高興,自以為是溝通的勝利,已經為母子關係找到了一個解答,甚至因而寫了一篇文章。

然而,或許只是當時我注意不到,又或者是我視而不見—我與她的和好其實順暢得奇怪,詭異,嚇人。我把她推向平靜,她的平靜進而把我倆推離過去,加速到達現在。

 

3
大學提供了一個自立環境—宿舍、兼職時間、上莊—從中得到切割的生活圈、獨立的經濟、想經營的目標。中學時候不以為意的控制,因而變得礙眼。但粗暴地粉碎,又是否可以得到預期的自由?

「我讀得出來/我大可寬心/他終於學會了恨我」這一句令我感動得很。粗暴破壞的關係,不可能救回來,只能祈求「她能學會恨我」。這是我看到的將來式,而現在的我將不可逆轉。這不是消極的宿命論,而是有些事只能從未來回望,亦只有到時才能有交集及追悔的機會。

而這一刻:粗暴使我的痛苦不能被她理解,她的痛苦亦不會被我理解,但我願意陪在她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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