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意外

文:尤里安‧楊

 

再日常的生活也會遇上各種意外,例如乘車。

乘搭公共交通,意味著我們與陌生人的相遇,不管是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這些毋須撞車依然發生的「交通意外」,偶爾會滲出一點啟示,告訴我們「世上就是有人跟你不一樣」。

比方說,從別人口中聽見自己絕對想像不到的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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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蒲崗乘巴士,甫安頓下來,幾個身穿波衫、身水身汗的青年男子隨後也上了車,站在我旁邊七嘴八舌的聊著。敢情是剛打完波吧。聽他們說著誰跟誰找不到工作,誰跟誰入不敷支,誰跟誰剛剛中四輟學,同場加映一幕彼此較量數學能力,某甲問某乙個位加法,某乙老半天答不上來。看樣子,他們應該是被教育制度排擠出來,家裡又沒有足夠錢財人脈將之打發往外國升學的年輕人。

談升學就業畢竟無癮,還是談玩樂最高興。話題一轉,便是北上蒲夜場。

「上面玩好平之嘛。」

「你點搵女先?」

「搵女容乜易?你book定間房,跟住落去同一兩件女講,話呢度開party,叫佢地上?玩。上到?閂埋房門,佢地走都冇得走,我地成班人想點都得啦。」

「超!駛乜book房?求其搵個暗角都得啦!」

「頂多第二朝塞兩舊水俾?女,咁就冇手尾跟喇。」

「兩舊水,益?佢地啦。」

在這個學位泛濫文憑貶值的年代,—向覺得無法適應學校體制的青年可悲。只是,在巴士裡聽罷上述對話的那一刻,我幻想手上有一支士巴拿——又大又重的那一種,瞄了他們的後腦勺一眼,然後輕嘆一聲。

早陣子那個在xanga揚言救四川熊貓好過救地震災民的中學女生,在各大論壇被萬千網民鞭完又鞭,惟恐她尚有一片細胞未死。在一眾鞭撻者當中,有多少人平日的德行其實跟上面那幾個青年相差無幾?

尊重內地人/女性/人類的香港人有幾個?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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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煲電話粥,一邊從九龍塘站的月台踏進火車車廂。通話完畢,正要收起手機,才發覺對面也站著一個傾電話的女生。皮膚白晢,頂著眼鏡,白色裙子的OL裝扮,看起來蠻標緻的。

相比她的樣子,真正引人注目的倒是她的對話內容,從頭到尾殺氣騰騰。

「結婚好悶?你平時無其他嗜好咩!生活好無樂趣,咁就要撩我呢?妹妹仔?」

「咁你老婆有冇做???」

「咪係囉,咁佢都搵到自己世藝呀。」

「你點解逼人一定要睇你個網誌?」

「我平時有咩嗜好?睇書囉,行街囉,食飯囉,睇戲囉。」

「唔好意思,我無興趣影相。」

「乜?sexy相?乜你就係鍾意影埋呢?相?」

「?女仔鍾意影呢?相?佢地發姣囉!唔好意思,我唔係呢?妹妹仔!」

「幾時同佢見到一次?一個月兩三次左右啦。」

「我冇話我有男朋友,冇!冇!冇!」

我承認,自己的確有點八卦,但那位小姐語氣激動聲線高亢,想裝作聽不見也很困難。儘管電話對面的那一頭說了甚麼不得而知,不過不難猜想。問題是,既然如此討厭那個擺明對自己有染指之意、兼且夾纏不清的已婚年上男,為甚麼不乾脆極速收線,樂得耳根清淨?

惟恐天下不亂的我在心裡搖旗吶喊「掟電話!掟電話!」,可惜始終看不到這個場面。火車駛到大埔墟站,她仍在抓著電話進行馬拉松式惡鬥,我懷著滿腦子的不解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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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點鐘,冒雨奔往中環碼頭,坐小巴去瑪麗醫院探病。駛至干諾道中,一家三口上了車:一對年近四十、貌似中產的父母,帶著一個大約唸小學二、三年級的兒子。

屁股未坐暖,小鬼已纏著父親要買新玩具,那父親笑笑:「?隻唔型個?。」之後小鬼嚷著「星期六要去睇卡斯柏(王子)」,他還是一臉溫吞的應著「好,好」。小孩吵鬧,原則上我是不介意的,這年頭的小孩就是太呆板了。然而一味向長輩予取予求,同樣不是獨立自主的表現。正懷疑這小鬼是否被父母寵壞的時候,父親丟下他別過臉去,跟母親談些有的沒的。

一時談股票升跌,一時評論哪間餐廳哪道菜好吃不好吃,兩夫妻完全不當兒子存在。小鬼怎受得了這種冷待?一於呼喚娘親去也。

「媽咪。」

「媽咪!」

「媽咪!!!」

「咪」到坐在後面的我也有點不耐煩了,他的母親還是不理會,仍舊暢談大世界。不過小鬼接下來的一句,終於令她無法置若罔聞:

「喂!你講夠未呀!」

說得真狠,不曉得他是打從哪裡學回來的。那母親回過頭來,數落了他幾句,罵他沒禮貌,不得這樣說話,等等——然後繼續自顧自天南地北到地老天荒。

與其說是寵壞孩子,不如說是以物質敷衍。因為慣被漠視所以渴求父母注意,因為太常要求父母注意所以才被漠視,哪一邊才是開端?依賴與拒絕,這個雞與蛋的惡性循環,我不懂拆解,只知道那小鬼的而且確無家教。不理會別人關注甚麼的父母,豈能讓兒女學懂理會別人關注甚麼?

再不然,破釜沉舟來個徹底的無家教,結果可能更好。放小鬼跟同齡朋友玩,讓他因出言不遜而被鄰居小孩揍一頓,應該就能學會一點做人的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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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乘車,連乘搭電梯也可以有意外遭遇。

某天心知遲到在即,十萬火急衝出家門,按了掣,老爺電梯施施然從地下爬上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耐性一點一滴的消磨掉,遇著電梯在下面的樓層停下來供人出入,耐性更是以倍數蒸發。

好歹等到它抵達我家樓層。看看燈號,唉,是向上走的。好好好,你載了人上去再下來載我罷。這樣想著的時候,門打開了,我看見一名中年男子在電梯裡面。

我:我落個?。(潛台詞:你快手關門上去吧啦!)

他:(紋風不動)我上?。

目睹他寸步不移,毫無意欲動一根指頭按鈕關門,我當場呆住。電梯門等夠時限自動關上之際,回過神來,庫存的耐性剎那清倉,腦海重重響起《北斗之拳》的主題曲,尤其是「邪魔??奴?指先????????」那一句。

你連動動手指予人方便也不會,要不要我動動手指將你拆骨呀?

人類竟然有能本事麻木到這個地步,簡直教我氣炸了肺。對,這是小事一件,但正正因為這是小事才氣死人。明明對方就在你眼前,就是意識不到他的處境;明明只是舉指之勞,就是對自己行為的影響全無自覺。那麼一點點芝麻綠豆的同理心,果真奢侈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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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別人越多不解,越證明自己習慣了的世界脆弱不堪。越不理解,也就越傾向狠狠批評,從意識裡否定出去,恰如以上四個示範。

縱使人家是奇怪的,甚至是邪惡的,變成這副模樣總會有個原因。

我想理解,但萍水相逢的交通偶遇足以產生理解嗎?雖然,這已是阮囊羞澀以外的另一個理由,讓我不買PSP去拒絕各式「交通意外」。

想起盧冠廷的舊歌《過路人》。香港地,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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