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浩天

東京大學社會學教授見田宗介指,要準確理解一個社會制度,不但需要探討制度實然存在的特性,還要透過文化想像力,觀察與制度對立和反現實的「鏡象」,方能掌握制度在某種社會脈絡下的現實感 [1]。社會大眾對大學的幻想,就是這樣的一個「鏡象」。我們理解大學在社會中的意義,往往不是由實在的架構、制度出發,而是由大眾對大學的想像、印象構成,譬如認為大學是追求獨立自主、尋求學問和實踐理想的烏托邦等。
[1] 此論出自見田宗介於2008年出版的《社會學入門》。

而書影中的大學,正正反映了人們對大學的不同想像,各種思考互相交流碰撞,共同反思大學之於社會的意義。本文的焦點是大學的理想主義,集中探討不同作品對大學生投身社運,追求理想的想像。

大學生的純潔性——《未竟之路》

由港大兩名生執導製作的《未竟之路》,紀錄了大學生參與雨傘運動的經歷和變化。電影使用了大量的真實片段以重塑當時大學生的熱血和執著。面臨國家暴力,有機會令自己身陷囹圄,學生仍為「命運自決」的理想不惜孤注一擲。

電影加入了大量的對談、訪問和自白,讓觀眾了解大學生和年輕人的心理狀態(Mentality)。在運動的初期,群眾滿腔熱血,要為香港民主化拋頭顱、灑熱血;至運動中期,開始出現中心與邊陲的猜忌與分裂,群眾的心理狀態日趨兩極,要不質惑傳統社會運動的結構,要不繼續忠於「大台」,群眾與社運精英漸漸割裂。及至運動失敗告終,各大院校學生直視運動之失敗,反思原因,拒絕傳統社運的教條主義。他們進而著手改變社運結構,由「上而下」的學聯主導改寫成「下而上」的百花齊放,重新出發,要繼續走完那條「未竟之路」。

電影敘事順暢,由現實素材和訪問對談相互推進,頗具張力,紀錄了大學生即使面臨挫折仍不屈不撓的堅持和決心。片中有一段訪問許彤關於其父母對學運的看法和觀感:「我啊媽當時講過一句嘢,就係話:初初我見你哋係學生運動,我都係支持嘅,不過之後我見到唔係學生,我就唔支持囉。姐係又係對學生身份有奇怪幻想嘅諗法。」

大學生,在她父母以及這部電影的眼中,就是一群倔強、執著和為理想可以不顧一切的年輕人,象徵著某種純淨和高崇的情操。

重塑學運的「火紅年代」——《六八火紅正蔓延》

另一部作品是巴西電影《六八火紅正蔓延》(In Intense Now),回顧在1968年舉世觸目的群眾運動,包括法國「五月風暴」、中國「文化大革命」、捷克「布拉格之春」及巴西的社運。電影以獨特的剪接方法,重塑著學運的「火紅年代」。譬如以「蒙太奇」(Montage)的方式和旁白,呈現學運過程。法國「五月風暴」是電影重點,紀錄了法國學生封鎖校園對抗校方專制無道,走上街頭對抗國家暴力,甚至聯同工會和弱勢社群抗爭,致力推動性別解放的歷程。學生可謂使整個社會從保守和封閉中解放出來:「那些以往被體制排除而不能作聲的人,經過這次運動後,現在已覺得自己擁有發言權了。」

其中最為深刻的數幕,包括: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Sartre)與學生領袖丹尼.本迪(Daniel Cohn-Bendit)對談的片段,對談反為由沙特訪問本迪,議論學運前程,象徵了超越階級和年齡差異的平等參與和解放。另有數名學運領袖獲邀至電視與教授對談的一段,大學生毫不留情地在批判教授和官員的傲慢,挑戰權威外,還提供了革命和改進社會的訴求和方案。電影各個片段都展現了大學生雖不知「地厚天高」,但仍緊抱理想,堅決拒絕屈服於體制暴力,致力推動社會解放。

理想主義的背面——《聯合赤軍實錄》

這些對大學的幻想一直植根於我腦海當中。大學如此強烈地象徵著理想主義,象徵著對崇高理念的執著和追求。然而,在數月前觀看的一部作品,使我忽然發覺這些想像只刻劃了大學生投身社會改革的正面,卻全然忽視了運動悲劇的一面,難免過份片面和同質。這部電影使本來的宏大論述土崩瓦解,迫使我重新正視運動的背面——這部作品正是《聯合赤軍實錄——通往淺間山莊之路》(下稱:《聯》)。

《聯》是由日本極左派導演若松孝二的作品,紀錄了學運如何演化成徹底的悲劇。此作品記錄了1960年代日本爆發的多場學運,以連場學運的失敗連結極端組織「赤軍」的誕生,及「赤軍」內鬥的過程,最後以「赤軍」誤闖淺間山莊脅持人質失敗告終。電影長達三小時,但節奏緊湊,充滿張力。雖非紀錄片,但導演採用了大量的真實歷史片段。導演未有使用特殊的敘事手法,但在梳理歷史資料和背景時頗下苦功,讓觀眾能代入大學生的角色當中。

以下揀選此作數幕,以對比上文關於理想主義的想像:在1960年代中後期,因多場社運失敗,大學生質疑左翼政黨的領導,主張脫離政黨控制,自行尋找未來的方針。在1968年,東京大學醫科生因醫學院實習制度與校方爭持不下,佔據安田講堂抗議,竟遭校方請求警察到場鎮壓。事件因而一發不可收拾,學生們組織「全學共鬥委員會」(全共鬥)續佔安田講堂。儘管片中未有詳述,但其後文件也紀錄了全共鬥在談判時強行拘留教授以增加籌碼,被批評行為與納粹無異 [2]。其後,全安鬥內部路線分裂,手段也日益激進。分裂出來的關西派和關東派,竟因手段、方向相異而軟禁對方成員,甚至施予酷刑要求對方屈服。村上春樹稱此種學生運動實際上是由群眾壓力消磨個人主體性所成就,政治學者丸山真男更指學生以學運群眾來獲取個人認同感 [3],都是對學生理想主義的強烈批判。
[2] 此說法出自東京大學政治學教授丸山真男。
[3] 來源出自於張彧暋所著的《虛構時代的總檢討》。

在手段日益激進後,學運組織面臨國家機器的步步進逼,如以《赤軍法》任意逮捕可疑人士。面臨絕境,赤軍終與社會大眾割裂,確立了武裝革命的路線,並設嚴格的紀律,逃跑、叛變者全部處以死刑。在理想和革命的遠景下,平民百姓在赤軍眼中顯得毫不重要,他們多次搶奪銀行和槍店,奪去他人財產和性命。對內以「總括」(自我檢討)為名,殺害逾半(12位)偏離革命理想的成員,更要求親弟對親兄狠下毒手;對外則有聯合赤軍闖入民居脅持民眾、殺害平民。

片中最後一句對白更是神來之筆,最年幼和有份殺害親兄的加藤元久說:「至今為止,有很多人都被殺掉,我、還有大家,都已經失去勇氣了……我沒有勇氣了……我沒有勇氣再繼續戰鬥下去了。」大家日漸迷失,終於失去初衷和主體性,面臨暴力卻沒有抵抗,甘願成為儈子手,成為了原本要推翻的對象。

結語

在國家機器的暴力下,資優的大學生被逼走上絕路,吊詭地成為加害人。在理想下,手段和代價毫不重要,暴力亦屬必然之惡,死傷只屬不幸,只要結局是成功革命,一切都屬正當。這部電影讓我們正視這種理想主義的陰暗面,原來對正義、理想的追求一旦走向極端,終會令我們迷失於理想當中,釀成悲劇。

以上幾部作品,從不同的視角窺探了大學生投身社運的想像。由理想主義的追求和讚譽,至極端理性主義下的批判,都提醒著我們:在追求理想的時候,我們絕不可以忘記初衷,必須謹守底線。只有時刻警醒和反思自我,心懷勇氣,才能免於重蹈赤軍的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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