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撒羅默

越思念的人越難在夢中遇見。

那陣子深夜躺在床上,將寐未寐之際,閉上眼睛,我總看到一個畫面。我在深海裡,是一條小魚,往上看是日光灑落,隨着海浪波動。他就在我正上方,一條大鯨魚,背光使我只能見到他漆黑的剪影。他就在那兒,那畫面好美,卻只是一種風景,遙不可及。只配裱得好好的,掛在美術館的牆上。

而他看不到我。某個生態節目說,海魚的背部色深而腹部色淺,是保護色:掠食者從上往下看,融入深海;由下往上看,融入海面白光。那個世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因為我本不屬於那個世界。

手機跳出我和他成為 Facebook 好友滿一年的通知。

我沒分享,也沒有 WhatsApp 他,就這樣默默讀取了那個通知,然後繼續活着。

他是不是也看到了這個通知?他是否在退出前,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做什麼?或者,只是覺得,又是一個平凡無奇的普通人,在普通的日子,出現在他的人生中?

* * *

終於夢到你。

我滑着電腦螢幕上的考試通知,再三確認,14:00–16:00。我看成四點到六點了。

我緊張地翻閱資料夾,找出課程大綱,想看看能不能寄 email 給老師。誰會想到,課上考過,還會有一個centralized 的?

你回來了。我問你,那門課的考試難嗎。你說很難。我再定睛看了電腦螢幕,什麼用 electronic,3D,上課根本沒學。

我說,其實我沒去考,你覺得我要去拿醫生紙,還是email 給老師,問他能不能補考。

你沒回答,而你的臉龐,讓窗外照進來的自然光,映出自然的膚色,令人屏息。

而你帶了一個二三十歲的女子進來。相貌平平,穿著無趣。你說你們研究所需,想占用房間一下,問我可不可以。我說好。

我也只能獨自慌張。

醒來。

我忙我的,生活再怎麼失序,你也忙着你的,彼此的對話僅餘共同修的課,除此之外再無交集。

明知我不能幫你什麼,但更難過的是,你又能幫我什麼嗎?我的沉淪只是自己的事,與你無關,即便在夢裡,你我共處一室,仍相距千里。

幾天前的那個夢,我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或兩者皆非。

那是在類似蒙民偉頂樓的那種天臺,有一些奇怪的混凝土構造物,還有黑夜下不知哪來的微光。我在那等着你。還有一些家人和陌生人,但我不在乎,因為我的目光只落在你身上。

而你似乎說你要下去拿東西,便從我眼前那個樓梯下去了,實心混凝土圍欄阻擋了我的視線。我還來不及阻止你,你就消失在我視野中。

我好擔心你。心裡有種預感,你會發生什麼事。

應該是短短幾秒的事情,卻宛如永恆。

才慌張地心想你怎麼好久都沒上來,下個瞬間便是人們扛着你的雙臂,把你拖上來了。你已神智不清,表情極度混亂,在微光下特別令人驚懼。

你毀了。我當下就明白,你再也回不來了。

我只會毀了你,只要我的目光還停留在你身上的一日。

沒救的。

你要覺悟的,影子永遠不可能變成光。

* * *

我直到他離開的那一刻都沒看時鐘,但我知道是九點。

倔強地決定繼續把自己藏在棉被裡的我,做了兩個夢。

我忍不住問他。他狀極無辜,解釋着他怎麼會知道她怎樣怎樣。我卻怎麼也聽不懂。

但難得的是,我看着他的面容超過五秒鐘。

我又問他。房門不知為什麼蓋不起來,對面是認識的人,看着我的悲慘。他在昏黃的燈光下解釋,是哪個人,又是哪個誰,但我再次聽不懂。

我醒來。突然發現這一切似乎總是矛盾。世界充滿偽命題。我以為那是選擇題,但其實我只有一條路走。我必須好好活着,但難道,我不是必須難過?

我放棄探究這一切。至少整個現實是真實的。

晚上只不過從善衡走到新亞,沿途看了一些不知名的夜景,就被說不一樣了。

不,我沒有不一樣。我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陷入同樣的深淵。其實我沒有意料到他才回來一下子。我問他怎麼最近都沒回來過夜,他說只是昨天罷了。

這大概也是最完美的回答了吧。完美地描述了我和他的關係,完美地描述了他。或至少在我眼前的他。

你很想把自己毀了。下一個瞬間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可笑,因為你早已毀了。

* * *

一星期竟然這麼快就過去了。

在碧秋樓參加工作坊時,那部電腦怎麼樣都無法登入。或許我那時候早就該覺得奇怪了。

然後便是,最終的確認。我一輩子不會忘記那為時不到一分鐘的對話。

你仍是喜歡他坐在床上彈着結他的樣子,和那聲音。他能邊聊天邊談結他,我能邊聽結他聲,邊聊天邊讀書,一切是那樣和諧。我的呼吸從沒那麼順暢過。

你明白這一切,但卻無濟於事。

你明明都知道的。

其實散步並不能真正消除什麼。我只是想暫時不再想那些事情,暫時離開那些,本該快樂卻又註定悲傷的地方。我不想見到人,因為每雙眼神都彷彿在恥笑你。你甚至不想見到自己,待在房間的自己,因為你純屬多餘。

你看得清,卻看不開。

你嘗試灌醉自己,用曾在善衡聽過他說的酒種。但那卻出奇地難。你會不受控制地,買你平常不會吃的朱古力,只為了騙自己與他更靠近一些。

你想聽歌逼自己哭,卻完全無效。你不知道是你已不那麼難過了,還是你的靈魂已經漸漸死了。

你只能默默看着這一切發生,因為你只是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的投影。

那種無力感好可怕。什麼都無法掌控的無力感。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連你的悲傷也是。

錯誤,你只是個錯誤。為什麼這麼多事情都出錯了?

你覺得好奇怪,為什麼他說離開就離開了。然後才驚覺,他從未陪着你。

你笑了。你想這麼多,打這麼多,他根本不會在乎。

誰來在乎你?

漆黑中你突然想起,去年他生日那天,你特別打扮了赴會,他們都注意到了。然後你又驚覺,今年他生日,可能連你的份都沒了。

* * *

上禮拜難得夢到你。夢裡你背靠着櫃子,對我訴說,心中的那些哀愁,總沒有人懂。

但你知道嗎,現實生活中的你,從來不向我吐露心聲。僅有的抱怨,只是生活中瑣碎的不如意。

我從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甚至連你有沒有心聲都不知道。

看着你的雙眼,看再久也不知道。

但我好想了解你。

我多希望我能向你訴說所有的委屈,在你面前大哭一場,然後你能摸摸我的頭,跟我說,沒事了,我就在這裡。

而就算在夢中,這也從未發生。

到現在還不敢面對,這殘酷的事實,我們連朋友都不是。

* * *

你現在過得好嗎?找到屬於你的伴了嗎?是否就是你不再寫作的原因?

為什麼光總是那麼遠?那麼那些碰得到光的呢?他們為何能如此靠近?

你明明願意追着他的,卻從一開始,不,是還沒開始,就被徹底否決。

你只能以一種極為諷刺的方式體驗他,或者,待在他身邊,卻不是待在他身邊。

能聽着他的聲音已屬幸運。你這麼說服自己。就像看着一部恐怖片,然後安慰自己,欣賞那間大房子的裝潢多麼漂亮一樣。

他好好活着,好好享受他該享受的就好了。

現在你只需要負責閃耀就好,即便不是為了我。

等我們都老了,我再告訴你吧。

這個美麗卻荒謬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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