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幼羚

「香港人,笑下啦,吊頸都要唞下氣㗎!」聽到這番說話,有否衝動上連登批鬥?且慢,不如讀過文章再說。

幽默可以好認真,何解?香港人最近都在追看的香港電台電視節目《頭條新聞》,不就是以嬉笑怒罵、輕鬆幽默的手法,直刺當代社會問題,為市民出一口氣嗎?今年3月,《頭條新聞》遭廣播事務管理局施壓,成為政權標靶,港人更是帶著捍衛言論自由和新聞自由的態度支持並追看。這時,我們才發現,香港人對嘲諷時弊的節目,需求竟是如此大,供應也是如此不足,同時在港人心目中地位原來是如此重要。香港同類的大型平台欠奉,只有 100 毛、杜汶澤喱騷、以及多個小型 Instagram 二次創作等民間娛樂媒體,但政治評論始終只是它們業務其中一條支線,在政治輿論中未受到重視。在華人文化下,幽默已被視為輕藐和不尊重,認真與玩笑分得好開。而一向出名政治冷感的香港人,議政與示威文化太遲發展,未夠成熟,嘲諷時政的平台更不成氣候。再加上政府對大氣電波高壓管制下,嬉笑怒罵的節目難以如港台《頭條新聞》般進入制度,亦不如外國政治棟篤笑藝人 Bill Maher 和 Jon Steward 般,有足夠份量在輿論中佔一席之地,帶領群眾向政府施壓,動搖政權的論述。如果手足抗爭手法不夠認真,更會被批鬥成左膠、食人血饅頭,創意空間備受壓抑。總而言之,幽默抗爭的文化在香港就如一潭死水,掀不起波濤洶湧,也混濁無光。講得香港這麼負面,究竟幽默還可以怎樣?

幽默也有分兩種:一種叫應用幽默,在高度權力結構的場所中進行,表面輕鬆,實際上參與在嚴肅的輿論之中,以笑話獨特的結構顛覆一套論述,動搖現有的意識形態;另一種叫純幽默,在權力結構的張力相對小的場景下,開純粹的玩笑,並沒有回應或建立一套論述,未有參與在嚴肅的輿論戰之中,對權勢的意識形態絲毫無損。幽默就是這樣,在各種矛盾之中擦出火花。

原來幽默也可以參與在嚴肅的輿論戰之中,原來幽默也是一種抗爭,兩種看似水火不容的事情是如何產生化學作用?

認受 v.s. 否定

「沒有什麼能像嘲笑那樣破壞權威。 」——Clandestine Insurgent Rebel Clown Army (CIRCA)

幽默抗爭以笑話的多重意義使諷刺對象陷入兩難局面。幽默笑話本身有多重意義供解讀,有時含義隱晦,似有還無,這將嘲諷對象放在尷尬位置,回應等於承認,不回應則讓嘲諷的人奪去社會主流話語權。《頭條新聞》2 月時播出「驚方訊息」環節,以王喜扮演「忠勇毅」,內容嘲諷警隊不專業行為及發布假消息,雖無任何直指香港警隊的字眼,卻被香港警方指出其內容不持平,而被港台反問所指內容為何。警方表達特別關注等於對號入座,將節目詮釋成對警隊批評,卻不能就此讓港台損害其形象、霸佔輿論上風,只能尷尬地由警務處長去信廣播處長,再由港台顧問委員會去信要求港台解釋,間接地表達不滿。

有權勢的人經常以權威姿態呈現他們的邏輯,一臉認真可靠,又找來學者、律師、專家等權威認證自己的說法,使人民聽從他們的指示。市民回應他們的最好方法莫過於以嘲笑和幽默挑戰權威的面子和正當性,無論聽起來多可靠的說話,被嘲諷過後也容易受質疑,權威的認受性就是這樣被削弱。

用開玩笑、不認真的態度挑戰權威論述,可以將他們放於尷尬位置:認真回應不是,因為「認真你便輸」,越努力還擊,只顯得自己越可笑;但不回應又不是,因為必須表現得有能力控制群眾,保持權威,使人民信服。所以幽默總是能讓權威不知所措。

Guerrilla Girls 是一個美國紐約女權團體,以喜劇形式對抗藝術界男性壟斷的現象。只因為一個女孩錯將她們的名字寫成 Gorilla,她們自此之後便戴著哥斯拉頭套到處發表幽默的講話和演出喜劇,行為不正經、粗魯,不符合女性斯文形象,違反社會對女性規範。她們一起以笑話和二次創作設計了許多海報,例如以裸女名畫配上大猩猩頭套進行二次創作,指出女性在藝術創作中常被物化;又列出一年裡展出少於五位女性藝術家作品的藝術館名單,登在巴士外牆上、印成海報貼在蘇豪區,和印成貼紙貼在藝術館外牆。這些方法比直接向權威控訴更有社會面向,令人印象深刻,引發社會迴響,她們稱之為「投訴的藝術」。那些只展出男性藝術家作品的藝術館,看見自己的名字在路邊偌大的廣告牌上,在公眾面前被控訴,這種尷尬場面使權威面子和正當性盡失,難怪 Guerrilla Girls 說:「取笑壓迫者很重要,這是他們無法忍受的事。」

又好像德國叛亂小丑軍(Clandestine Insurgent Rebel Clown Army)一樣,他們經常扮成小丑,參與全球化和戰爭等議題的示威,為嚴肅的警民衝突增添一抹幽默感。在一次倫敦的示威中,警員搜身後將小丑的玩具沒收,小丑就跪在地上求警察還他們玩具,模仿小孩向大人乞討玩具。小丑利用身處充滿角力的場所,將兩者關係由警察與示威者對峙,變成「大人蝦細路」,暗諷權力不對等的警民衝突,其實就是一場「大蝦細」的打壓。這就連旁人看見亦會疑惑:「小丑可以做錯甚麼?」,而將「太認真」的責任歸咎在警察身上。他們亦以幽默手法,透過扮演小丑滑稽奇怪的舉止,將政權展露權威的緊張示威場面,轉化成輕鬆、惹人發笑的劇場,以玩笑否定政權的權威。香港手足下次不妨集體打扮成不修邊幅的癮君子裝作吸冰毒,或者像早前示威者放下一包冰在示威現場,將警方身份轉換成罪犯,而示威者才是指證罪犯的執法者,重塑示威者和警察的關係,可能警察臉上滿是黑人問號,或者尷尬不已,場面又會有新的張力。

正確 v.s. 荒謬

幽默以荒謬手法重新呈現所謂正確的論述,揭示權貴論述的荒謬/虛無。幽默玩弄權威的正規論述,照搬當權者的一套說法,但以幽默手法突出其荒謬,將有權勢者看似正確的論述變成一個笑話。經典例子是 Yes Men 社關組織,為了揭示新自由主義對人類自由的禍害,他們開設與世界貿易組織官方網頁極相似的網站,以魚目混珠,然後接受誤認的邀請,以世貿身份到世界各地大型論壇發表演說。他們在 2001 年芬蘭國際未來紡織品論壇演說中,描述了美國為紡織品和棉花引發的內戰極其浪費金錢,因為他們未意識到奴隸制將被今天的遠程血汗工廠取代,效率更遠超奴隸制。Yes Men 其後更穿上形狀尷尬的金色連身衣,聲稱是未來遙距監控勞工的管工衣服,惹人發笑。Yes Men 平實、毫不修飾地說出極其冷血和政治不正確的意見,既誇張又荒謬,卻令人會心微笑,這豈不只是世貿多年來支持歐美國家將勞工視作奴隸剝削的另一種說法嗎? Yes Men 這樣不經包裝將世貿的潛台詞說出,雖然是沿用世貿的論述或立場,其實已經轉化成對世貿的指控,揭示出世貿一直默許並維持市場不公平現象的荒謬,帶領觀眾恥笑自己的同時,其實是帶領社會輿論恥笑並指控世貿。

Yes Men 以輕鬆幽默手法,拆穿世貿製造的經濟幻象,揭露其剝削與不義的現實。這展現了思想自由,人們的思想可以不受權貴的意識形態影響,這能幫助他人看清真相,對於保持社會清醒作用重大,對抗被有權勢者欺騙和利用;而幽默亦使他們的言論更廣泛流傳,即使把異見者消滅,笑話仍會不住散播,可見幽默在輿論中威力不容小覷。

嚴肅 v.s. 輕視

幽默從來不只是輕鬆的玩笑,更是生死攸關的反抗。在納粹德國時期,一名婦女在德國講了這個玩笑:「希特勒和戈林正站在柏林廣播塔的頂部。希特勒說,他想做些讓柏林人臉上露出笑容的事。戈林說,你何不跳下去?」這個女人最後被納粹逮捕,判處斷頭台死刑。為一個玩笑承受如此沉重代價,正是因為輕藐對需要絕對尊重的政權,是嚴重的不敬和侮辱。以幽默表達無視,也可以是有力的反抗。

幽默可以奪命,亦可以保命。納粹集中營裡的女人都要剃頭髮,以去除每個人的獨特性,剝奪她們的尊嚴。營裡的女人都在啕哭,一臉憂傷。當時一個女人為安慰他人,向眾人開玩笑說:「這我從沒有試過,竟有人免費替我剪髮!我一生人都沒有試過呢!」希特勒在集中營裡以剃頭髮等的去人性化手段侮辱猶太人,不知每天多少囚犯都在尋找時機了結生命。可是,這個婦女以幽默感面對厄運,將加諸在她們身上的侮辱,詮釋成她們的優等待遇,說有人替她剪髮是以前沒有的特權,為眾人否定了極權施加的侮辱。她沒有否認眼前的折磨,反而利用它,笑說成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極權不但不能成功羞辱她們,反而提供優等服務給囚犯。幽默感在情緒和生命都臨近壓垮最後一根稻草的絕處,成為脆弱生命的防衛機制,在權力結構極端懸殊的場景中,囚犯手無寸鐵,一個笑話已是對抗強權打壓的武器、自我拯救的救生圈。一瞬間,營裡沉重的折磨,都能一笑置之,多少自殺的念頭都在談笑間拋諸腦後。在絕望和充滿羞辱的集中營裡,有多少人是靠著這種幽默感走過來。

香港今天面對泯滅人性的極權,多少人被強姦、被自殺、頭破血流、骨折甚至死亡。在如斯絕望的環境,大抵以幽默保命、以笑話自衛,做一個擊不垮的人走到最後,就是我們最大的武器。

結語

幽默從來不只是無傷大雅的笑話,它本身就是很有力量的武器,我們可以好認真地幽默。幽默不只是圍爐笑然後一同變得麻木,反而以幽默轉化事情,讓它廣為流傳,才是避免事情變得日常然後消失於大眾焦點之中;幽默也不一定是食人血饅頭,雖不排除有人借機從中得益,但用心耕耘的幽默,可以是很有威力的輿論武器,令思想和抗爭精神廣泛流傳,甚至流芳百世。

不需將別人的抗爭手法照板煮碗,重點是在我們這個時代,這片土地,我們可以如何善用獨特的身份、文化和環境,用富創意的方法發聲,對抗強權。幽默感賦予人另一種視野,除了給予港人強權高壓統治中一點看輕痛苦的精神力量,更是開闊港人想像力,發現眼前絕望的現實裡、行到山窮水盡的抗爭裡,仍藏有無限可能性,努力將運動延續下去。

希望以上各地的幽默抗爭歷史,可以開闊香港人對抗爭的想像,抗爭都有好多種,有好大發揮空間。願香港人都有幽默的智慧,在疲倦、絕望的日子裡尋到一點快樂,一起走得更遠。

參考資料:
Herzog, R. (2011). Dead Funny: Telling Jokes in Hitler’s Germany. Melville House.
Carpenter, W. (2010). Laughter in a Time of Tragedy: Examining Humor during the Holocaust. Denison Journal of Religion, 9(1),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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