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鬆弛熊

年底畢業典禮的時候,有同學在烽火台上豎立了「膠遵怪獸」。由數百個塑料水瓶加上竹枝組合而成,攀附在朱銘「仲門」雕刻上的一隻大怪物,很Cheap、很核突。所以整件作品看起來,就異常地令人驚豔。

後現代的藝術問題

很多同學覺得一堆垃圾放在烽火台這個所謂「大學的標誌」上,很不知所謂。不過,運用便宜的甚至是廢棄的材料創作藝術品,正是後現代藝術的其中一個標記。藝術家使用垃圾製作藝術品的原因非常複雜:當然是一心一意對著現在藝術那種無限吹噓「工業」萬歲、「技術」萬歲作反抗,批評現代人過度消費產生太多廢物;另一方面,亦是對當代博物館式高雅藝術的自我反思,發問出「什麼是藝術」、「垃圾為什麼不可以是藝術」等問題,展露出藝術家對社會階級的批評,某程度上反映著馬克思主義對後現代藝術的影響:資本主義一面鼓勵消費,卻又同時剝削工人的工資、製造階級。因此這類型的藝術其中一個創作目標實際上就是對資本主義作出抨擊。

貧窮藝術元素( A r t e _ P o v e r a )

作品開放,當然有許多個解讀的方法。也許意大利的貧窮藝術(Arte Povera)可以是其中一個進路,幫助我們了解烽火台上的膠樽。舉例(見圖),圖中的維納斯象徵著古雅典文明、後面的一大堆一大堆破布卻代表著目前意大利貧窮地區的現況。本來維納斯即使是赤著身也不必羞恥,然而對著生產過剩卻又無法去到有需要的人手上的破衣服,也忍不住要別過身去。到底是什麼令幾千年前的超前文明發展到今日的貧窮破落?便是維納斯知道了也要為之感到羞恥,因此圖中的她背過了面,象徵著假如我們有良知,便當無法安然面對這種批判。作品簡單地以一古一今對照,便已張力無限。

烽火台上,幾百個膠樽,提示著我們日常的消費生活是如何地單調萎靡。教育在市場之中,不是例外。因此烽火台上的膠樽怪獸一語相關卻又一語中的,服貼地對照著當前大學被市場化的情境:大學變成品牌卻失去了靈魂—無限擴張的M.A.搵錢課程、對外每每強調錄取了幾多尖子幾多外地內地生、建築了幾多大樓……我們在當中卻有點甘之如飴地消費著大學生的身份:以去過幾多次exchange為榮抑或是參加過什麼mentorship
programme,彷如膠樽空洞、無聊、難以化解和刺眼。

重奪空間/ 生活的闡釋權

不少人覺得膠樽令烽火台有欠莊重。然而,誰可以賦予烽火台的唯一意義?難道因為雕塑是朱銘製作的,朱便擁有唯一的解釋權?朱銘製作「仲門」的時候,它只是叫「門」,它甚至不是設計來放置在圖書館門前;甚至有傳,它之所以來到烽火台上,就是為了阻止學生順利地、太過方便地盡用烽火台的四個面「搞事」。然而,任何空間都將因為使用者進入、互動而發生改變。朱銘因為聽到同學們「穿過門就不能畢業」的講法而特意將雕塑更名為「仲門」希望破除迷信;而烽火台也因為同學堅持在上面「搞事」而成為學運的象徵。

因此,我們還必須要對烽火台的「莊嚴氣象」耿耿於懷嗎?這些寓意從來不是自有永有的。作者原意對使用者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如何理解。我們還要再問,難道低下的、便宜的就不入流?又是誰有權力決定什麼是低下?在大學的內的就必定莊嚴,這種說法真的有任何內涵嗎?我們很多時候難以脫離社會對我們的價值觀塑模,然而很多藝術家都在向我們提示:其實我們應該重奪生活的詮釋權。

膠樽也是你和我

尤其是,面對這些由我們每一個人自己生產的「低下」的廢物,我們能夠乾淨地擺脫,說這一切與我們都毫無關係嗎。Andy Warhol及Roy Lichtenstein曾經製作的一系列金寶湯、瑪麗蓮夢露或是報紙漫畫,正是對「莊重藝術」、「脫離群眾的藝術」發出最大反問。

也源自大地藝術( L a n d _ A r t )

「膠遵怪獸」亦包含著大地藝術(Land Art)的元素,利用「現場」去表達政治意念,更埋身地提示身邊事物與我們的關係。著名藝術家Christo 和 Jeanne-Claude夫婦的《Wrapping the Reichstag》就是將整幢德國國會大樓用布包住(註一)。就是當整座國會在1995年被包圍起來後,反而吸引了更多市民和遊客到訪——這就是Christo的其中一個發問:到底一件物事,是露出來還是包起來較引人注意?「膠遵怪獸」亦達到類似效果,以平凡、便宜的塑料瓶紮作,與銅料的仲門成了強烈對比,引起注意,希望同學關心烽火台的即將消失。

「膠遵怪獸」挑戰了我們的審美觀,其實是從最根本質問著「大學生」的身份。在「膠遵怪獸」的所謂醜陋下,嚴然打開今日大學面貌的真確目錄:在大學的圖書館前是朱銘大義凜然的「仲門」,是一對凝滯有勢地敵對著的人;還有就是一堆附身的膠樽,也許是日漸蠶食著抗爭、批評、打鬥的大學精魂;卻也許,更是呼應著反抗:我們沒有絕望—這些廉價、粗賤的膠樽可以提出異議,作出行動。正正只是膠樽,卻更也能引起注意;
與對方強弱愈懸殊、對比就愈大、效果就愈大。每一個平凡的我們,都可以用我們的身體實踐抗爭。

註一:德國國會是重要的政治場地,歷史學家稱,當年希特拉
得益於國會大樓縱火案,得到藉口對政敵採取暴力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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