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家裏停水。於是想到了井。

我住的地方,樓下有公園,公園裏有一口井。井是假的。井口煞有介事封了蓋子上了鎖,營造一種彷彿的危險——於那從別處挪移來把海填平的沙石之上。

我把水龍頭擰開來,只有管道隆隆在乾吼。不需要微型攝錄機的追蹤,誰都知道繁複管道曲折的終點,也和井沒有一點關係。十五樓怎麼會有牛牛。

但其實城市裏還是有井的。在那些尚未遭清拆的自搭房屋群交錯的窄道上,又或是城中某個施了掩眼法的所在。但這些苟存的井也大多上了鎖,然後慢慢在邊上長出青苔,人們又陸續在上面堆放各種不可名狀的雜物,假以時日,你再也認它不出,活像一座沉睡了的哈爾移動城堡。

可是若信萬物有靈,則地下一脈活水可比人體之氣行經絡。人闢井取水,就像刺激穴位以引導氣血運行,若開闢過度,則泉源分散,沒好水也沒有好氣。又或反其道而行,硬把活水之泉眼堆填封埋了,那就更是把自己往絕路上推。待得生命枯竭有時,又推諉天地不仁,卻從不言及人禍自招。

以競爭為關鍵詞的當代新自由主義經濟體,是一道外用「生死符」,巨網撒下,眾生無有倖免。生命靈氣自根上枯萎起,表現於枝葉末梢則是有人失心風跳樓,有人鬧市冷刀砍人;又或小偷盜包坐花廳,大鱷竊全球富貴享太平。

回顧我城彈丸之地,一場「活化」舊建築的經濟競投遊戲,官府主事者把古建築拱手於不必公帑扶持之來路(販賣藝術)財團,也實在合乎新自由主義經濟體的運作邏輯,甚至斥之為掛羊頭賣狗肉都未免有點捉錯用神;自絕本土文化微弱根苗,在官府看來自當是練就葵花寶典的入門必須。

港台有一個節目叫《山水傳奇》,每周介紹香港一處好山好水、美麗生態,只可惜城中愛惜山水之好男好女總是少,以至短短二十多分鐘的節目,末 了總隱憂處處,說的哪處地產項目又正威脅了鏡頭前的美麗生命體。何以棄滋養萬物的生態環境於不顧,而寧選擇苦泅於金融海嘯呢?噢,「生死符」詛咒下,大家 都萬不得已、不能自己。

不過,天下除了合久必分,尚有物極必反之大常規。大破滅之惡花一朝開到荼蘼,又暗藏下一波生發之機。大浪欲起之先端總有細碎零星的泡沫,落 到文化上,則體現於敏感的心靈。波浪未成之時,伏掌於流沙,也總有暗潮來相濡;探流溯源,好好守護此初生之力量泉源繼而滋養,更為當務之思。

村上春樹上世紀的舊作,三部《發條鳥年代記》就以井與水為軸,頗具野心地開出一個自我救贖(於歷史)的故事;故事主角爬到枯竭的井底,在黑 暗中直面自己的恐懼,才得以重新與超越個體的巨大生命力量接軌,然後活水重來灌井,生命中的破敗得以修復。村上的作品是否算得文學鉅著並不重要,他好些小 說的母題,其實都在以不同的隱喻向世界重複拋擲「活化」生命之水的信息。

誰又敢斷定世界確然如我們肉眼所見的那般蒼白乏力, 且並非為我們心靈枯竭之投射?若得以穿透「生死符」的魔咒,誰又能排除日常競爭營役毋寧一場假正經的可能性。說不準牛頭角順嫂旺角福伯還有阿邊個邊個正是 夜裏摸黑爬起來匿到某處隱蔽的深井裏,躲進去發呆也好,掘井引水也好,念力並發支撐著了另一個意義世界。

就好比另一個海島上的張大春於這個世紀之始寫的四部頭《城邦暴力團》,一個個看似平凡不過的市井坊眾,原來均是大隱隱於市的絕頂高手,日常營役不過是幌子,底下守護著另一個世界的驚天秘密。人一世物一世,來一場走走應該是要好玩的。

無可名狀的哈爾城堡底下,那一泓清泉還可以是活水,裏頭或有大魚潛沉,只待時機到來就又騰躍而起。
_________
熊一豆,社科研究生。失其南山,唯耕於紙筆;督信天靈靈地靈靈,文字有靈。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