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Kf

三十年前,香港的詩人哀悼廣場下的亡魂,透過文字將死難者還原為生命的個體,重構意義繁複的現場,又或記錄在平淡生活中對民運的種種牽念。反觀六四在中國被自願遺忘,以至於現在在香港都被迫失語,這些詩承載的意義也於是愈來愈厚重。故此本文選取了本地詩人書寫六四及反送中的詩,希望透過本地詩人的視點追溯香港的記憶。

第一篇是也斯寫在八九年的《靜物》(節錄),書寫社會普遍的同情心態,詩人構想死難者生前的生活片段,以至於他們的精神如何與你我的生命交融。

那個隨著音樂起舞的人

那個喜歡吃麵條的人

那個喜歡喝白開水的人

那個戴頂帽子擋陽光的人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變成一個分水給陌生人喝的人

變成一個為信仰而停止進食的人

變成一個含著眼淚勸告武警的人

變成一個為朋友擋去子彈的人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輾成了碎片

撞成了彈孔

吹成了風砂

撒成了灰塵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變成了你我身畔永遠的影子

變成了我們每日的陽光和空氣

變成了生活裏的盆花和桌椅

變成了我們總在讀著的那本書

犧牲者在死後多數會被統稱為一個數字、一個群體,但詩人以個體逐一地稱呼他們,透過他/她生前的美好簡單的片段,提醒我們他/她本來就是一個鮮活的人。面對死者軀體的消亡,詩人強調他們的生命並未如政權所願般殞落,而總會保留在「你我」的生命及被閲讀的書裏。極權強調集體,在中國社會的主流語境下,六四死難者被約化為社會經濟進步必然的犧牲品。詩人肯定個人的生命,強調生命的貴重,對極權慣於使用的集體話語而言是一種否定。

另外一首黃碧雲的《白色恐怖的日子裏,記起一個人》(節錄),則講述屠城之後,解放軍登上火車搜捕北大學生領袖,描寫了一個年輕大學生的形象。

據説瘦削而抑鬱

忘記戴黑眼鏡

以及頭髮以及眼睛的顔色

不羞怯於説話

(年輕日子,總以為掌握真理)

抽大前門香煙

不忘湊牌塔子

早上迷戀

一條裙子的輕度

睡過午覺

去聽厲以寧[1]的課

溜進學生樓吃芝士餅

在 80 年代,思想解放、西學熱潮之下,不少大學生在相對自由的風氣下學習,關心社會經濟改革,而且在當代知識分子的影響下,部分大學生認為應該大力推動市場化,例如詩中的學生領袖聽經濟學的課,更加具體地反映了作為香港人的作者對六四死者的了解及想象。詩的末段講述這名學生領袖被擊斃,他在世時的樣貌,和他美好而零碎的生活片段,在詩句中得以被重新建構。詩中的括號暗示另外一種聲音,根據詩的題目,筆者暫且理解為充滿白色恐怖的日子裏的聲音,揭示生者以犬儒的心態否定過去。火車似乎能夠象徵急速的發展,而最後這輛火車沉沒,亦是中國的陸沉:

無邊無盡的歷史記憶

稍一活過來

(呵我們還年輕)

卻又沉沉地睡去

在一列往烏魯木齊的夜行車上

從此被捕,斷了一生

對於中國

就此完成

他卻回過身來

詭異的笑了

奪過刺刀

便挨血泊的一槍

臉目模糊

據説瘦削而抑鬱

一個北大的學生領袖

拒絕被斃

白色恐怖的日子裏

(其實真的沒甚麽)

中國陸沉

西行火車還轟轟前進

而且月淡如銀

山寒如雪

也斯同樣寫在八九年的《廣場》(節錄):

尋一綑新的繩子去丈量今天

想跨過地上縱橫的牽絆緊緊地

抱住自身也不能完全自主

被黑夜驚醒讓我們有新的秩序

想拉開一幅布遮住塗污的肖像[2]

風砂刮起紙屑雷暴劈裂了桌椅

原本應該由白晝喚醒我們,但我們被黑夜驚醒,暗示黑白顛倒,我們被逼面對倒錯的秩序、新的標準和牽絆,活在極權的陰霾之下難以完全自主,但也反過來肯定了有自主的可能性。「風砂」、「雷暴」隱喻具有毀滅的、難以抵抗的力量,而被摧毀的是尋常不過的紙屑及桌椅,帶出文字和公共空間的淪陷。而要面對的「我們」當然不局限於中國的人,自主的困難、新的秩序更是香港面對的命運。如蔡炎培的《戰車與坦克》就書寫了由香港人目光見證的六四,透過電視的轉播、畫面的不斷流轉,暗示觀看者焦慮彷徨的心境:

我最同情老大娘

聲音最堅定無比

場是要清的

兩個解放軍挾一個離開

事情豈不就解決了?

可是一面大如旗的紙

執拗地把人們壓向平平的地面

殘陽如血

血有時看來是紅汞水的樣子

畫面突然中斷

「關起門打狗」

評論員李怡無關痛癢地說

訪問中的金庸

青巾

淚濕

八九年以後,每年六四到維園悼念成為變得例行公事,在詩裏面,我們會發現寫作的人也有寫下對儀式化的遲疑和不甘,如黃碧雲的《無所提示》(節錄)。

回憶到底要多少次才失去原來的面貌

那場雨下多少次我們的身才始乾透

北京戒嚴我們在一個殖民地的女皇公園呼號

軍隊進程我們在三千公里外列隊游行

進場我們總無法拒絕嘉年華

離去我們在北京大學空盪的宿舍找尋絕食青年

無法打開日以繼夜我們的眼睛無法打開

廣場還有人結婚的時候有人就打了瞌睡

每一次覆述就失去多一次

每一年再喊叫一次就愈為空洞

其後我拒絕每年六月四日的良心檢查

「進場」的下一句便是「離去」,暗示集會對詩人而言意義不大。空蕩的北大暗示往日絕食的青年已逝,而擁有熱忱和理想的大學生亦不着蹤影。擁有相近情緒的有鐘國強的《維多利亞公園外緣》(節錄):

步行其間,想起遙遠的事

與此刻所見,究竟有何關聯?

澎拜的口號又潮落了,我聽到

人散後隆然的靜默,草根輾轉

輾轉伸延的窸窣,隱隱然

夜空有遺下的蠟燭,冷了

詩人對於眼前所見的現狀是質疑的,詩人形容這種靜默是「隆然」的,因為這種失落和沉靜值得正視。但詩人不但對於他身處的環境感到質疑,甚至對於他所寫的每一句,詩末有何結論亦有疑惑。

這一切,可以歸納成甚麽?

如我走筆至此,無法走進

事物的內心,便無法寫出

妥帖的結句?

這使人想起熒惑在反送中之後寫作的《葬身者》(節錄)。詩人眼中生者的力量是蒼白的,包括任何的情緒和寫作。

任何書寫皆虛偽,甚至卑劣

到底誰在這些勾勒中得到救贖?

保持憤怒不過是一種虛僞

相比起從前的詩人參與六四集會,質疑的情緒延伸到自己的創作,書寫反送中的詩人甚至質疑自己的書寫,懷疑寫作的本身都是虛偽的,從文字中得到安慰是卑劣的所為,言外是全然的自責感。

只是他們離開時

就成為了眾數之一

當他們帶著前世的記憶逃往水裏

一條長長的臍帶被愈拉愈長

像一艘風箏航向宇宙

那大暗的漩渦

這首詩[3]亦描述他們的死亡令原本屬於個體的生命,變成眾數之一,而死者帶着前世的記憶逃離來生。臍帶本來象徵生命和母體的連繫,但為了保留前世的記憶,他們寧願逃往水裏,背離血緣的羈絆,就如離散而脆弱的風箏頑固地走向未知的盡頭。而在詩的末段則點出了詩人的心境,或許也是這個時代的寫照。

「那希望之火本來就不存在」

我們不必點燃任何事物

自可暗中求索,如何。

而這個詩人同樣寫在反送中的另外一首詩《擎傘者》(節錄),則透過雨,聯繫香港在 1989 年五月上街聲援絕食學生[4]和 2019 年六月反送中的游行。

或想起三十年前

另一次風暴裏一百萬人的定鏡

鑿開港島北岸的每道縫隙

都滲出瘀紅的雨水

後來我們才知道

那場雨侵蝕了無數學生的身軀

甚至肢解了一個國家的良知

三十年前,香港人冒着暴風雨連夜在維園集會,又有一百萬人上街聲援中國的絕食學生。而在三十年後,同樣在這兩岸高樓下的街,一百萬港人為香港抗議送中條例。

不要忘記

一場雨往往是另外一場雨的啓示

一把雨傘指涉的憤怒可以更深

我在暴風雨中走過兩岸高樓下的街

在每一個街角

我看見更多人擎着雨傘走來

我們在雨中保持沉默,交換眼色

不停下,並一直向着某個方向前進

筆者想象對於詩人而言,或許他熟悉遊行的道路,因為這條大雨中的路,他小時候也曾經走過。這個「啟示」或許就是這座城市裏面個體的政治啟蒙,或許是源於這場五月的遊行,又或是往後的任何一次冒雨遊行、集會,可能是六四集會、雨傘運動。而曾經侵蝕中國學生的雨水,滲出港島建築的每條縫隙,後來更漸漸割碎這座城市。

我看着城市的風景

漸漸被雨割碎,零落

我撥電話向我僅存的記憶問天氣

卻聽見自己的聲綫

像一個溺水者:不要忘記

小時候你第一次走在大雨中的路

誤飲的雨水微酸而冷冽

穿過胃酸後

鎖進血液中

在暴力鎮壓之下,侵蝕了無數學生的身軀的雨,被小時候的「你」誤飲到胃裏,將其重新化為血液,或許是象徵抗拒強權的意志,在「你」的生命裏流動。而另外一首詩《探路者》(節錄),則道出抗爭者的控訴:

你們用法國制的催淚彈

把人從西邊街趕入東邊街

然後用英國造的子彈

把人打進南邊圍

再向逃竄到北區的難民

送上美國進口的胡椒噴霧

把地圖攤開吧:

你們一直把別人當成甚麽?

另外有余言《蒙面的日子》(節錄),帶出黑色的意義:

我們開始蒙起面來

在六月飛霜的盛夏

顔色連接起隱秘的身份

黑白被重新定義

有人四處投放灰色的煙霧

城市的傷口就此加速腐爛

我們用黑色遮蓋身軀

悼念那些失去光明的眼睛

我們用黑色遮蔽面目

悼念曾經天真的自由

褪色的星星告訴我們應該慶幸

幽黃的月亮還未被天狗擄走

「失去光明的眼睛」句回應了顧城「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而灰色的煙霧除了是催淚彈以外,或許也是有人四處投放灰色的言辭,不願面對黑白顛倒的事實,這些都使城市「加速腐爛」。

盧偉力的《屍體發現》,言辭最為直白,因為要重述被邊緣化的事實真相:

腐爛屍體墜樓

警察說:「無可疑」

這是這一年的新聞

為不正常死亡找説法,説成正常

配合掌權者指令,製造恐慌

如果說共同體是透過共同經歷的苦難維繫,我們個人的、感性的記憶其實需要被重新確認,以及保留下去。

詩人活在城市井然的秩序之中,看見荒謬崩塌的現實就在呼息之間。三十年前、後我們經歷的其實相似,但置身於強權打壓其中,詩人書寫的由「他們」變成「我們」,情緒亦更為強烈。回首過去,當我以為六四晚會行禮如儀是近年才出現的質疑,九十年代的詩已經在記錄燭光下失落迷惑的情緒。到翻開反送中詩集,發現寫作者置身其中,無望地飛蛾撲火,臨行之際為自己和同行的人寫成輓歌。這使人更加深刻地意識到歷史在重複,而人的情緒在開闊的時空裏,在素未謀面的空隙間,其實有所和應。

[1] 厲以寧在中國大陸的經濟學界享有盛名,因其在80年代較早提出了對產權不清晰的國有企業和集體企業進行大規模股份制改造的構想

[2]  1989年5月23日,三名示威者先是於天安門城樓懸掛「五千年專制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和「個人崇拜從今可以休矣」標語,不久便將盛滿顏料的蛋殼扔向毛澤東畫像上。同時參與抗議活動的學生也很快在城樓下面掛起「這不是學生、人民幹的」的白布橫額。

[3] 詩人注:這首詩談及薩爾瓦多難民偷渡溺斃的事件,兼論香港的政治難民。

[4] 在5月20日晚,颱風布倫達吹襲香港,雖然香港掛起八號風球,但當晚仍有4萬人冒著颱風威脅在維多利亞公園集會並遊行到當時在灣仔皇后大道東的新華社香港分社(今翻新成灣仔帝盛酒店)。在5月21日,香港更有100萬人遊行(百萬人大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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