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良。潮粵移民之後,出生成長於教科書與電視宣傳片中的香港,此後長期滯留。著有《白瓷》及《房間:作為「精神病患」的政治、欲望或壓抑》,文字及攝影作品散見各種報刋。現從事翻譯、寫作;興趣攝影及「反精神科」實踐。個人網誌 「處決1938!」,見 http://oblivion1938.com

一次又一次,徐路望著窗外,她知道裡面有個她,很想走到很遠的地方,譬如說,最近又在托建的村子後面的山上,黃昏未至即近,那一抹勾勒著山線輪廓的陽光後面。

走進那光裡,沒有影子。甚至會有那麼一刻,她成為那光。徐路如此相信,如果光是能量,她也不過是能量,相互牽引,必然合一,她看見那光,如像那光普照半邊地殼上的一切事物一樣,成為那光裡的一部份,溫煦,柔軟。但她也知道,任憑她走多遠,走到西天的後面,不過是另一個時區,那不過是夜晚,或是清晨。

徐路在想甚麼呢。她想探訪的是回憶,她能記起的事情愈來愈少而她記不起到底想要記住甚麼。腦裡常常是無痕的一片漠蕪,空白不是空白,「畫面」沒法成像總是有人聲與說話的斷片繚繞,一個念頭不得已的連著別的念頭,斷續,浮變,突然消退,整天沒有把握主意,其他人也是這樣的嗎?當她也以為自己在思量甚麼的時候半邊臉繃緊手指之間夾著一根紙菸在燃身體裡該有稠重的血尚未凝結,可是她沒有主意,頭殼裡面兩耳中間有些甚麼很輕的快要從頭頂某個罅縫飄出去一樣,無味無重,她只是覺得眼底麻癢,如像有甚麼在裡面細細咬噬前額骨的底……

此際,因為沒有人能說明的原因,有水霧剛巧在村子頂上那一片天上緩慢飄過,落在空氣的陽光有了沒人知悉的微細變化,那是愈來愈長的夏天總算是過去以後,某個叫不上秋天而冬天還沒法想見的短暫「季節」,從徐路家的陽台望出去的同一幅景觀突然又疊印在先前一剎的畫面之上出現在徐路的眼前儼如熟悉,別人無法看見──只有她在它的前面。村裡某處傳來叮叮噹噹的敲打聲,徐路以為是甚麼節期將到有人在演大戲,好一下才聽出那不是音樂,而是附近兩三塊小工地裡的工人都在敲打甚麼金屬管、攀架的栓扣和磚牆的聲音在快要建成或是拆卸的樓棟中迴盪,此起彼落……

不遠處兩株石栗檔著前景的那塊小小的空地,白天多沒有車子駛過,平常會有不用寫家課的小孩在打羽毛球、追逐戲鬧,印尼幫傭或是從市場回來,或是要打掃的都打掃過了,主僱還沒有給出下一個指示的時候,遛狗經過那兒會碰到同鄉攀談笑語,不同品種的狗每天只有這次機會嗅到彼此的陰部,老人在自己的園前把手甩來甩去隔著鐵絲網和鄰家的老人串門。挨在那塊空地旁邊,快要平頂、工人正在鋪外牆階磚的小套樓裡,桃紅色的身影頂著一頭捲曲的染黑頭髮,就在樓梯間一下又不見了,天台上的工人一身灰土蹲在欄柵沒弄好的牆沿上抽菸,但一根菸沒燒完的時間在那逆射的光裡他又不見了……可是徐路無法記起,那同一幅地積上,原來那棟兩層高、好端端還住著人的房子確切是怎麼模樣的,它曾經在,以致來回在小孩之間的羽毛球總是不能飛打到那邊去,總是會撞到一堵堅實的牆上,啊,又掉下來;無論是車子和人,或是低飛的鳥和流浪貓狗也得繞過方可到村子的後面或更遠去,可是徐路只記得它曾經就在那裡,沒有記住它的模樣。徐路記得從這邊看過去,兩層樓的窗戶夜晚常會有色溫4500K左右的亮燈透出,偶然有辨不清男女的人影在窗簾之間走過,如果細心會聽見樓上樓下兩部電視正在接收不同頻道的廣播,而樓上的小房間幾乎每晚都是最後關燈,那房子明麗的白色外牆一定是多年以後變黃變舊了,徐路看見它晚上散發瘀藍,每逢風雨過後更甚,在日照底下顯現某種無法申明的衰變……可是徐路突然會想,那印象不就是來自旁邊兩棟差不多同是1970年代建的房子得來的嗎?其實是她弄錯了,她把從185號和147號房子外部所見,當成是183號地址的過往?

然後。好像是在七八月的夏天中間,不消兩天,它就給拆成一堆一堆給貨車運走的廢料,連牆垣都沒有剩下一段,徐路就連那個突兀的,穿透的空間出現在那空地旁邊的記憶,都覺得可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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