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良,潮粵移民之後,出生成長於教科書與電視宣傳片中的香港,此後長期滯留。著有《白瓷》(Porcelain)、《房間》;與人合著《走著瞧:香港新銳作者六人合集》。個人部落「處決1938!」見:http://oblivion1938.com

然後,這以前發生的成為過往。除非有人指認,並呼喚它,它不曾存在。

遺忘可能是一種記痕,有如感觀因為一切喧囂惡俗的侵擾而變成遲鈍、失掉輕快,記憶有它(不)想記住 、(不)想看見,記得不要記住的事情;但他記得那故事、那段過往後來被說出來的方式,曾經在他的腦海中浮現,與發生過的一切或其中一些互相比照,也無可比照──甚至有一下他會以為,這許多年噤聲持守是為了後來能夠說出,保存的碎片將會支撐起一切遺佚。只是他認不出那把聲音,哽咽沒法言語,抑或是其後的漠然,為怕牽動甚麼似地冷淡,他不知道到底跟誰在說,他記不起自己就是口中所說的那人。

極其量,它只能被憶記、描述,框置於另一時空,與「現在」遙遙相對,它有限定的邊界,儘管那邊界不住重劃、溢出;並且,那個安放的位置、那指認的「所在」,確認一種無法跨越的距離,儘管那距離不具方向,相對的「現在」可以落在沙漠的任何角落,真實,惟彼此無以判辨。於是,記憶那人被記憶逐放,他與它的關連變成執迷、脆弱。

僅他一人知曉的事,只他一人作証,他拷問自己:它是否如我所知,正如我所經驗?當他無法擺脫,那記憶與他同時成為漂泊,折射浮光。

事情一開始就站不住腳。譬如他的晚生以至於誤認那個年代,因追趕而落伍,黃昏瞬間變成漫長的前夜,他的嫉妒與愚拙、自我欺哄不是不知道自我欺哄,如一個戀人誤認自己的痛苦由他愛戀的對象所致。當人們說,有怎麼的過往又怎樣走來,有冷或暖的意覺,回頭凝視,有淡薄的自足與安慰,他可是沒法說明它的存在、曾經或不,自己面臨世界的方式、姿態怎麼如此──他沒有一個可以看見自己的位置。

「那是晚上,外面下著雨,日落以後變冷了,雨飄在風裡……」他處在一個陌生的房子裡,一切安好,幫傭一週打掃一次的陳設,幾若寧靜,沒有失落,也只是陌生,那陌生的感覺一開始就叫他知道,他不屬於那裡,這沒有出乎意外,他畢竟是自由的。他幾乎嗅到海風的鹽味從島的西北邊沿著山腰間的馬路攀到窗前,雨的聲音極小極小的滲到室裡,跑到酩酊麻醉的皮膚上,他聞到煮熟的食物腐爛以前會發出的香味,如像奶臭,汗與唾液。樓上的家戶開著電視,室裡沒有音樂,他眼前的畫面昏暗、輕微失焦,但他知道這些環境細節無關痛癢,「先於邊界以外的事件與非事件/卻以牆內老鼠爪痕的細碎音色作結」(1)他茫然不知的一切他只能臆想,無以考掘。

那個晚上,山下熱鬧的城裡沒有一塊下雨。「日落以後」如果標記一個時刻,只有處在「黃昏的日光」照到的一條極細的延線上方可體認,而地平線起伏。覺著冷,看見雨粉被風吹得沒法一下著地那人是他嗎?

於是他只能把握一種印象。有些甚麼發生過,但他沒法指出那是甚麼。只是他抵禦不住,其後的毀壞,在他身上滋生、蔓延,擠迫熱鬧,無聲咬噬他的內裡。

「那是晚上,雨飄在風裡……」房子裡有另一個人的動靜,出沒在廊中,牆壁圍堵、天花與地板之間,但他不能指認,那人到底是否他因寂寞所生成的幻影。他以為有一雙眼睛,會從旁邊凝視他的凝視,有一個身體敏感他的動靜、愛戀它的鮮活,每分鐘六十秒的死亡如親臨一宗罪案,事情一開始就站不住腳,他似乎只能確定,這以後發生的將會成為過往。

(1)張歷君,〈誰在叩門〉。見http://soulandform.blogspot.com/2010/04/blog-post_386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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