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過後,房協的新盤「綠悠雅苑」發售,排隊申請的人龍一望無際。這個號稱從「置安心」改為居屋發售的青衣樓盤,儘管紕漏處處,甫推銷即被揭發那個居屋之所以為居屋的「一成按揭」特別貸款安排根本未與銀行談妥,不過市民還是趨之若騖口水流滿地,首天不到八小時內拿光一萬五千份申請表。買(疑似)居屋是否佔盡便宜,甚至是傳媒渲染般是無異「買六合彩」的發達良機,暫且不論,有個現象倒值得玩味:居屋忠實擁躉未必是住客本人,而是住客的中產父母。各大報章裡不乏為初出茅廬子女付首期買樓的被訪者,蘋果動新聞更大字標題買樓要靠「好老竇」。

「It’s for your own good!」新加坡電視劇《小孩不笨》裡,主角Terry的媽媽每次管束他這個那個的時候總不忘祭出金句,但為人子女的是否同意這個「good」,不無商榷餘地。綠悠雅苑逾八成半單位叫價三百萬以上,三百萬的單位,要剛投身僱傭勞動的小伙子每月花上過萬元供樓,也得供他三十年才供滿。三十年悠悠長,到底該怎麼過?你只能奉「保障每月穩定收入」為聖旨過你最保守的人生:讀個學位進修?又要交學費又要丟飯碗,我還要供樓啊。公司派你駐外一兩年有機會升職?海外生活所費不菲,我還要供樓啊。打工不爽朋友找你合夥創業?生意回本需時,我還要供樓啊。

供樓成了纏身魔咒,到頭來我們連要不要買份人壽保險,要不要擺酒度蜜月,要不要生孩子,要不要請個外傭年邁雙親統統都要就住就住,想過另類生活下鄉種田搞藝術,想跟同事一齊罷工抗爭爭取權益,更是半生無望,命中註定做個聽教聽話的打工仔。這個叫「居屋」的三十年監禁,較諸上一代年少時被父母指定上中學/大學要唸甚麼學科,更為拘束,畢竟讀書大不了困住你三五七年,買樓卻是與銀行簽下半輩子賣身契。藉著一紙屋契,父權家庭結合資本主義

馴化出一批又一批work slave,如此父母之命,惟有盲婚啞嫁堪足比擬。

居屋誠可貴,自由價更高,廿一世紀的青年可會重演一場五四運動,反抗這份賣身契?朋友在大學教書,談起此事,學生的反應倒是欣然認命-好呀,有層樓在手有急事可以隨時套現嘛!天真笑臉彷彿回歸後滿街負資產不曾在歷史上出現過似的,上帝創造樓市並賜予它只升不跌的權柄。再者,賣樓套現,意謂一舖晒你冷,怎樣的「急事」才足以讓我們狠心晒冷呢?不到生死關頭,僅僅一個進修/升職/創業的機會,通常不會令人豁出去,於是機會就錯過了;到了生死關頭,例如長期失業或者家人長期失業,又往往恰是經濟危機降臨時,樓價跌了賣出去只會虧本。

同學們甘為樓奴,毋寧是缺乏「打工供樓」以外的生活想像。反過來說,與其譴責年輕人沒志氣沒胸襟,或許禍根卻在越界之後看不見一絲未來。曾幾何時,買樓被統治者視為「香港意識」萌芽的指標,連續在香港注資好幾十年,還不是心繫本土?但事實上,當買樓淪為投資,淪為保值應急,那純粹是難民意識的延伸。走難最需要甚麼?能保值的東西,像二戰時的金條和美鈔。為甚麼要保值?因為亂世中一切社會保障瓦解,除了近身錢別的都不可信賴。至於金條和美鈔本身有沒有實際功用,從來不是重點,住屋能不能住人亦復如是,恆基「曉薈」一個百來呎的?房式單位賣數百萬一樣有人前仆後繼,餓狗搶屎。時至今日,香港人老來有甚麼依靠?強積金夠你用多久?生果金夠開飯嗎?白內障在公立醫院排期做手術要排幾多年?勉強會行會走神智未失的老人家,即使病痛纏身,可還有資格輪候政府院舍?沒錢,晚景在此地總是淒涼。

此乃保值之必要。父母為兒女簽賣身契,是自己老年危機的投射;兒女快樂當樓奴,是目睹私樓租金需索無度,公屋又永世不能上樓的絕望-這是微觀下的畫面。宏觀而言,買樓保值的預設既是樓價高升,兌現這個「增值」意謂必須找到下一手買家以更貴價錢接貨,直至找不到下線供養自己,買家變成輸家,爆煲。本質上,不管叫它「上車置業」也好,「買樓保值」也好,這個遊戲跟龐氏騙局頗有相似之處:當遊戲以緩慢的節奏進行,三十年前買樓的人叫三十年後的人支付鉅款買樓托起整體樓市,其實是上一代啃食下一代的未來以自肥。放到整個社會的脈絡,父慈子孝溫情脈脈的良好自我感覺頃刻撕破,底蘊是世代之爭也是有房產者對無房產者的勸降。

人與人互相爭鬥,為了今天的生存吃掉明天的希望,這是戰爭場面。我們都站在廢墟上,我們都是難民。問題是,這廢墟是我們有份親手製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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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安。鬻文之徒,蝸居中,不買樓是不合作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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