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敏

也斯在七十年代以街道為題的詩,反映了對香港、文學怎樣的態度?

 

 

我曾聽過教授在課上將一首新詩講得眉飛色舞,與朋友討論時再講一次,對方卻聽得一頭冒水,心裏很不是味兒。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中文系同學有相同的經歷,但我想這是部份喜愛文學的人、或對文學感興趣但不得要領的同學,都會面對的問題。所以,我想將一些討論新詩的過程和困難拉雜寫成札記,也許不是沒有意思的。

最近朋友一起讀詩,本來氣氛還算熱烈,讀到梁秉鈞的〈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和〈中午在鰂魚涌〉時,大家突然沉默了。我再看一次,才發現也不致太奇怪,因為這兩首詩與平常讀的詩有點不同,都沒有明顯的主題或態度。

 

1

〈北角汽車渡海碼頭〉是詩人梁秉鈞寫於1974年的詩作,那時梁秉鈞寫了很多首以香港街道為題的詩。

詩裏明確發生的事件只有一件,就是「對岸輪胎廠的火災」,其餘都是對城市描述,但其中透露的感情並不明顯,且看第三段的尾三行,

 

油污上有彩虹

高樓投影在上面

巍峨晃盪不定

 

油污是人類生產的污染,但上面有美好的彩虹;然而除了彩虹,倒映裏也有巍峨的高樓,卻是晃盪不定的。我們會發現詩中形象正面和負面的詞語混在一起,那到底詩人是喜愛這城市,還是不喜歡呢?更重要的是,為甚麼是這樣寫?——正是這條問題,使當時讀詩的朋友沉默了。這其實是不容易回答的問題,因為它需要一些詩以外的背景。換個問法,即是在1974年,為甚麼梁秉鈞要寫這道首詩?

在一篇訪問中,梁秉鈞曾說他在七十年代的文學觀點:「其實不必寫巴黎、紐約,我們其實可以寫自己最熟悉的香港。」[1]這話今天應不會惹來反對,甚至沒甚特別,但這段引言其實還有前半句:「我們成長的時期,沒有人用香港作題材,他們故意不用香港作題材。(……)當時主要的文學,包括徐訏,沒有人會特別寫香某個地方。」[2]

留意「不用香港作題材」不是絕口不提「香港」二字,而是當時人們不會發掘既定印象之外的香港。當時對香港的既定印象大體兩種:一種是全面擁抱城市發展,另一種則對城市中新生事物帶有嘲諷。前一種應不難理解,至於後一種,則多是在五、六十年代從大陸來港的,那些青年的童年是在大陸鄉村渡過的,逃難後被迫到了香港這個陌生的現代城市,於是傾向站在城鄉對立的角度批評香港,例如馬朗寫於1957年的〈北角之夜〉將大陸童年與當時香港的經驗比較。[3]知道了這些,會對作者為何要寫這首兩面不討好的新詩感到好奇嗎?

梁秉鈞青年時是七十年代,他在香港城市成長,不會站在城鄉對立的角度批判城市,但不等於全面認同城市的全部。正是在黑白分明的爭吵裏,作者希望我們不要急於對香港下判斷,而希望站在城市之中,去提出了解或質疑。知道了這些背景,會明白〈北角汽車渡海碼頭〉那些不帶主觀意念的城市描述裏,在兩極化的討論下勉力堅持已見的爭扎和用心嗎?

2

〈中午在鰂魚涌〉同樣寫於1974年,比起上一首更為人熟知,寫的是一個疲累的打工仔在

中午的鰂魚涌散步有感。較為人熟知是詩的結尾:

 

生活是連綿的敲鑿

太多阻擋 太多粉碎

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

有時想軟化

有時奢想飛翔

 

初接觸新詩的讀者,第一印象應是解謎,期望發現詩句背後的秘密,且那秘密不能太明顯的,最好要經過反覆猜量的。因此「有時想軟化、有時奢想飛翔」的石頭這精緻的意象一下子吸捉住讀者的眼球。然而較少人留意的是,詩人安排這塊不稱職的石頭出場的過程,例如開首一段:

 

有時工作使我疲倦

中午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

我看見生果檔上鮮紅色的櫻桃

嗅到煙草公司的煙草味

門前工人們穿著藍色上衣

一群人圍在食檔旁

一個孩子用鹹水草綁著一隻蟹

帶牠上街

我看見人們在趕路

在殯儀館對面

花檔的人在剪花

 

詩中描寫的景物群中,除了都是位於鰂魚涌,都沒有特定的主題,且看第一段:生果檔上的櫻桃、煙草公司的煙草味、工人的藍色上衣,一隻被綁著的蟹、殯儀館、以及殯儀館旁的花檔在剪花。這一段有甚麼「秘密」呢?也許花檔的花是去殯儀館買的,或許煙草的味道像櫻桃,但這些結論又好像平常得稱不上秘密。何況若要說蟹與殯儀有甚麼關係,就似乎有點勉強了。往後幾段所描寫的景物,同樣不見甚麼特別的關聯。

即使有了〈北角汽車渡海碼頭〉的經驗,這段的描述會否太過零碎和平凡?為甚麼「我看見生果檔上鮮紅色的櫻桃/嗅到煙草公司的煙草味」,和「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有時想軟化/有時奢想飛翔」可以出現在同一首詩裏?

這首詩與〈北角汽車渡海碼頭〉有點不同,它是由一位打工仔的眼光出發的,因此有些外物明顯投射了那位打工仔的心情,例如「學習堅硬如一個鐵錨」、「有時希望遇見一把傘 / 有時只是 / 繼續淋下去」。景物描寫不單是描述,更是人物與景物的對話,一方面自然地(沒有按特定主題來籂選描述的對像)讓景物流進眼球,內在的情緒又投射在景物上而發生變化。

那麼,我們可能找到一個閱讀的起點了:關鍵除了描寫的對象,更在於描寫的角度。詩中打工仔一方面讓景物自流進自己眼球,同時持續地反思自己的限制和可能,隨著不同的外物對內心作出調整,因而看到看似牢固外物的可能性。詩人不尋找完全虛構的慰藉,也不否認冷硬現實的限制(工作的確使人疲倦),恰恰相反,正是在冷硬的現實裏,那不稱稱的石頭才擁有巨大的慰藉力量。

樊善標曾在〈殘留記憶和後來看法——重讀中學課程裏的新詩範文〉寫過以下一段:

不過作品一旦成為範文,並且抽離了原來的脈絡來講解,它的價值觀就會變得單純而狹隘(……)把寫作活動神聖化了,似乎只有某些認可的情感才能寫進作品裏,而日常生活的瑣碎感受必須嚴格淘洗。於是作者和作品跟我們的距離就愈來愈遠了。

由是,我這樣回答詩句會否過於平凡的問題:這個超越現實的意象,其實是打工仔的觀察、感受、反省下的結果,那其實一點也不神秘,只是日常。
[1]鄧小樺:〈歷史的個人,迂迴還是回來——與梁秉鈞的一次散漫訪談〉,載鄧小樺著:《問道於民》(香港:藍天圖書,2008),頁88。
[2]同上。
[3]也斯:〈香港都市詩作〉,載梁秉鈞、許旭筠、李凱琳編《香港都市文化與都市文學》〈香港:香港故事協會,2009年〉,頁91-94。


北角汽車渡海碼頭

/也斯

寒意深入我們的骨骼
整天在多塵的路上
推開奔馳的窗
只見城市的萬木無聲
一個下午做許多徒勞的差使
在柏油的街道找尋泥土

他的眼睛黑如煤屑
沉默在靜靜吐煙
對岸輪胎廠的火災
冒出漫天裊裊
眾人的煩躁化為黑雲

情感節省電力
我們歌唱的白日將一一熄去
親近海的肌膚
油污上有彩虹
高樓投影在上面
巍峨晃盪不定

沿碎玻璃的痕跡
走一段冷陽的路來到這裡
路牌指向鏽色的空酒罐
只有煙和焦膠的氣味
看不見熊熊的火
逼窄的天橋的庇蔭下
來自各方的車子在這裡待渡


中午在鰂魚涌
/梁秉鈞

有時工作使我疲倦
中午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
我看見生果檔上鮮紅色的櫻桃
嗅到煙草公司的煙草味
門前工人們穿著藍色上衣
一群人圍在食檔旁
一個孩子用鹹水草綁著一隻蟹
帶牠上街
我看見人們在趕路
在殯儀館對面
花檔的人在剪花

在籃球場
有人躍起投一個球
一輛汽車響著喇叭駛過去
有時我走到碼頭看海
學習堅硬如一個鐵錨
有時那裏有船
有時那是風暴
海上只剩下白頭的浪

人們在卸貨
推一輛重車沿著軌道走
把木箱和紙盒
緩緩推到目的地
有時我在拱門停下來
以為聽見有人喚我
有時抬頭看一憧灰黃的建築物
有時那是天空

有時工作使我疲倦
有時那只是情緒
有時走過路上
細看一個磨剪刀的老人
有時只是雙腳擺動
像一把生銬的剪刀
下雨的日子淋一段路
有時希望遇見一把傘
有時只是
繼續淋下去
煙突冒煙
嬰兒啼哭
路邊的紙屑隨雨水沖下溝渠
總有修了太久的路
荒置的地盆
有時生銬的鐵枝間有昆蟲爬行
有時水潭裏有雲
走過雜貨店買一枝畫圖筆
顏料鋪裏永遠有一千罐不同的顏色
密封或者等待打開

有時我走到山邊看石
學習像石一般堅硬
生活是連綿的敲鑿
太多阻擋 太多粉碎
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
有時想軟化
有時奢想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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