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社會與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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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這個概念總令人聯想到它是個高不可攀的領域;「社會」,同樣是個抽象而陌生的概念。當兩個概念走在一起的時候,是否令人更加難理解?又或者我們應該退一步問,兩者是否從來都割裂而不相關?

客席作者阿彤﹙前中大學生報編輯及P-at-Riot成員﹚寫的〈要和媽媽說六四〉,寫出她對「藝術—社會」這組概念的看法,以及透過她與她母親的訪問,去探討普羅大眾透過藝術介入社會的可能,及了解他們對社會行動中加入藝術元素有何看法。

最近就艾未未被捕事件而成立的「藝術公民」做了一連串的行動及示威,當中的成員程展緯及黃國才在〈我是藝術家,也是會做抗爭的公民〉一文中表達了藝術家參與社會運動而帶來的轉變。

今天是藝術教育家的楊秀卓放下了「藝術家」的身份,但依然透過藝術去教人反思自我、社會及世界,〈藝術改變生命,生命改變世界──訪問楊秀卓老師〉展示了他由藝術創作走向藝術教育之路時,他思想上有何轉變。

三篇文裡面的人物都用自己的方法嘗試去改變社會,「藝術—社會」這組關係只是一個切入點讓我們反省改變世界其實有更多的可能。始終,你要的是行動、實踐,而不單是抽離地觀賞、悲傷。

藝術如是、社會如是、六四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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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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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緣活化廳在今年的六四活動中,發起《我們的父親母親和六四》,收集與父母談六四的對話,再編寫成日記式的故事,作為《來,回溯一九八九:六四文獻展》的一部份,希望從兩代開放的對話中,尋找失落的希望和力量。這亦正投合我自己一直相信真誠的溝通和互信的關係,不論在社運和藝術中都是最核心的關鍵,於是決定從自己身邊最珍視的關係開始,嘗試發掘對話的美學和能量。

要和我媽說六四,不是一件易事;但說難,相對起很多家庭來說,也算不上很難。談笑間朋友常說我媽是非一般的媽,她是個樂觀健談、喜歡四圍搭訕的師奶;是至今仍每年去六四晚會的退休教師;她未必每事都去遊行,但有參與反高鐵苦行,更沿途蹲在地上拾起一粒又一粒掉在地上的米,被朋友拍成感動的影像;及後朋友創作需要找母親,也會想起我的媽。那天特意要媽叫我起床,相約了學生報的同學來,一起坐在飯桌旁,聽我媽媽說六四,還有很多其他……

八九當年你做過什麼?

「第一件最吃驚的事是李鵬深夜宣佈戒嚴,記得那天是黑色暴雨,你爹因為請病假在家。李鵬的宣佈就好像一聲驚雷,發現原來事件可能並不是隨我們意願的方向發展……擔心、驚恐、憤怒,很多感情混雜起來。那天很大雨,我把你和妹帶到炮台山,找司徒婆婆(一位朋友的媽)看管著,然後我和爹,還有司徒叔叔、嬸嬸四人就上街去。當時也沒有想過有這麼多人,只很覺得心中有一團鬱悶,覺得自己要站出來,說一些自己的感覺,那是第一次上街。」

「那時你們年紀少,我辭去了工作在家照顧,當時覺得很鬱悶,上班時起碼也可以和同學傾談,在家難道對著你倆說六四?那時我發夢,去教中史……」

「當時你是六歲,妹三歲,我好像有帶你們去跑馬地,民主歌聲……去集會。我和朋友都沒有相約,那時都覺得參與政治不要出聲,不要大聲說,但很奇怪,自己心裡也猜到有誰會出現。上街見到大頭叔叔、紫叔叔(爸教書的同事),驚訝他們連學也上不了要走上街。當時的感覺是,原來自己喊一聲,是有人會和應,那感覺很……」

六月四日之後呢?

「六四之後……六四之後……覺得很失望……之後有很多朋友移民……」為什麼我們不走?「……我們、我們沒有條件,沒錢、沒朋友、沒親戚在外國……」如果有便會走嗎?「……沒有,當時很多人走,司徒叔叔也是……沒有想過要走,去向完全想不通……畢竟這個國家也是你的國家,雖然有很多事並不如你所想,但你始終是這個國家的人……」

「有一年我們一家四口去參加燭光晚會,你倆都很小,吃完晚飯就一起到維園,還在玩蠟燭,好像那年是星期五,第二天不用上學,所以便一起去了。」

「去的感覺……唉……現在連華叔也走了……感覺……自己有生之年也不知能否見到平反……哈,如果有一天平反的話我會好像以前打倒四人幫,走上街打鑼打鼓慶祝一番。」

你知道我和朋友在二十周年搞《p-at-riot:80後六四文化祭》時覺得怎樣?

「有咩點呀?」你有去看嗎?「有,我有去看……做人阿媽呢,就要做個die-hard fans。都好嘅,都以你為榮嘅……起碼你不是坐在家打機上網、吃喝玩樂,無論做的事對與錯,起碼也有些想法,沒有人可以一做便全中,即使司徒華也是……年輕人就應要有股勁,年輕人就是要去做。好像當年我看見港大學生搞的活動,也覺得要去看,看完一個展覽就自發替人做講解員。」什麼展覽?「嘩……厲害啦,說什麼資本主義、共產主義,你媽我多厲害。」

「我高中時也開始留意很多新聞,和朋友一天到晚都在爭拗什麼『批林批孔』,上面(大陸文革)當時很多政治運動,自己也以為自己很熟悉……我中史唸到中三,教到唐朝,明也沒有讀過。後來預科的兩年(73-75左右)自己看很多關於十九世紀、清末、民國到近代的歷史,那個時期就是周錫輝搞中文運動,之後就保釣。我75年轉做教師,那時國慶、毛澤東死也有去,我現在還有本中大歌集,司徒華最喜歡的那首……(接著便自個兒唱起來)」

你為什麼會參與反高鐵?是因為我叫你去嗎?

「是呀,去看看你做什麼……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沒有這麼多不同觀點的資料可看到。資料缺乏,輿論一面倒,當然也不會想到去反……我去了三次,一次是下午去看立法會直播,那次去的感覺也很緊張,很想他們(反高鐵的議員)可以說服其他人,但心裡也知道其實機會很渺茫,現實不會因為我們做小小事而改變……都去表達一下自己的意見,難得我們在香港這個地方。」

為什麼你會參與苦行?

「不是比只坐著好嗎?……其實也很想平靜地繞一個圈,去留心周圍發生的事,想去感受一下那些年輕人為什麼要這樣走路?一路走就開始去想,其實我們對物質的要求是要追求到什麼地步?我們已經有和諧號,我們的社會不停向前看、向錢看,是否這樣就可以呢?我看見這班年輕人,也想表示支持一下。事實上,如果當天我沒有跟著走,就不會這樣平和地去想這些問題,也不會看到周圍發生的事……」

再看《媽媽你沒有過錯》的MV(註一)(她是片裡其中的一個媽)時,你覺得怎樣?

「……覺得我這個媽很幸福,起碼我還有個女在身邊……當時拍的時候我是想起王凌雲,為什麼一個母親要受這樣的苦?有哪一個母親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兒在身邊安樂地躺著,在自己面前開心地吃著笑著(就像我當時正在吃著媽預備的雲吞),有哪一個母親甘願看到自己的兒女要上街,甚至被捕、要入獄……但當如果他是這樣的材料,他自己又如此選擇要這樣做,我也覺得做母親是需要有這樣的胸襟,因為他就是他,你就是你,你長大了,你選擇你自己的生活、你有自己的取向、自己的堅持,當時王丹也可以撤離,這是他的選擇,當然也因為有他母親的支持。為什麼會有王丹,是因為有王凌雲……」

「我常在想,如果我的女兒是王丹,我會否讓你去?我和朋友說起反高鐵,他們都很多不同意見,都問為什麼我讓你去?我就答,也不是我准不准你去,有這樣的女兒是因為有這樣的媽。你長大了,就是你自己的選擇,你自己每一個行為,你想清楚後果,你覺得應該要這樣,便去做吧。」

你怎樣看p-at-riot或其他介入社會的藝術創作?

「你們那個中史卷(註2)很可愛呀,我也有叫你分給我去派……」你覺得試卷是藝術嗎?「當然是,很藝術!為什麼不是藝術?可以想到這樣的創意。」苦行是藝術嗎?或是行為藝術? 「或者都可以是,如果你要這樣說……那到底什麼是藝術?」你覺得呢?「有些東西可以引起人共嗚,能影響別人,或者帶出一些……那就是藝術吧,對嗎?」

艾未未呢?你記得他的作品嗎?「記得什麼擋中央……哈哈」塗鴉少女呢?你覺得這樣的表達方法好嗎?「有什麼不妥呢?好像九龍皇帝,他有些話要說,有何不可?」如果在我們家樓下噴呢?「也好。」那我去噴呢?「你想清楚,要自己承擔後果,你想去便去吧。」

藝術的形式能令人更容易接觸社會議題嗎?你覺得這些創作有什麼效果或影響?

「當然是更易讓人接觸,現在很多人都沒有這樣的耐性,我們七十年代的時候,都要自己去圖書館找書看,我估現在很多人也不會這樣……塗鴉少女也是用另外的方法去引起別人關注。」

「效果?……起碼有一班年輕人在關心,留下一個紀錄,讓前輩們都知道,司徒華在天有靈也知道,到一天我在天有靈也知道……不過始終勢孤力弱,好像只是滴了一滴清水在大海裡……我知道(關心的人)並不多,會越來越少。」「怎會呢?我們繼續做就會越來越多人關心,我們不會太計較,要計較的話就什麼也不用做了」我說。

「這一刻如果你覺得一定要做就去做,好像我當年聽完李鵬覺得坐不安落,便上街去吧,不要想影響有多少。」

***
要和我媽這麼一大段話,歷時接近兩小時,中間她在廚房進進出出,為我張羅午飯,搜括家中所有能吃的來招待報社的同學。也因為有來客,加上錄音,讓她和我也認真看待這彷彿是閒話家常的一席話。在這次之前,我只模糊地猜想媽定必有參與八九當年的事,但當我真實地從媽的口中聽到很多具體的細節、牽涉到自己記憶中的很多時地人,還有關於她如何成為今天的她之種種前因,也想著我如何能成為今天的我。我想,她真是個非一般的媽,正如天下的每個母親一樣。

後記:媽媽和六四——打開藝術和社會的對話匣

關於藝術和抗爭行動的結合、文化創造和社會的連結等,其實累積了不少例子和經驗。自灣仔藍屋、天星皇后的保育行動,及至反高鐵護菜園、馬屎埔等運動中,藝術活動、音樂會等逐步成為慣性議程,藝術家們在運動中切身投入、自得其樂之餘亦收推波助瀾之效。直接行動、公民社會的抗爭和論述,牽動連串以藝術為本的對抗,如:民間博物館、活化廳、投訴合唱團、八十後文藝青年參選藝發局等,開展了藝術家面對建制的一種新態度。近日艾未未被失蹤的事件、塗鴉少女、藝術公民遊行等,令藝術家作為特立獨行的抗爭份子幾乎已深入主流論述之中。

繼亞洲藝術文獻庫、伙炭、藝術公民辦的多場關於藝術與社會行動論壇,彷彿文化圈內已逐漸形成討論或介入社會的氛圍。好友區華欣近日亦連同劉建華、李俊峰合寫了一組文章,從不同角度憶述和分析藝術和社會行動之間種種可能的連結。劉文結合數年累積的社會矛盾和反抗,綜論藝術/行動作為「一種不斷質疑現存界線的生命政治」,「拒絕區分那是藝術,那是工具,那是社運,因為人在這裡,生活在這裡,藝術在這裡,社運同在這裡。這活脫是一場撕裂現存框框的重整生活踐行實驗。」李文從切身參與策劃的六四展覽和行動出發,探討藝術作為開闊討論和想像,成為建立身份認同基礎的可能性。區文憶索反高鐵苦行的身心感知、意覺的轉念,到個體與個體之間行動的召喚、種種差異扭合而成的集體力量,嘗試實現Joseph Beuys「社會雕塑觀」的理想,以「富生命力、創造力、想像力的產物/行動,作為型塑社會的中介」,「投入精神、情感與身體,將藝術與生活經驗結合,發揮始變的動能。」(註三)

在此想補充或從另一角度切入:藝術/行動除了在社會政治矛盾之中打開新的缺口、為個人身體和意覺提供力量之外,觀照我自身的經驗,於每次的行動策劃過程中,參與者之間其實很強調溝通和對話,而每個差異的個體都必先離開自溺的中心,透過打開自己的心思,把別人的經驗容納進來。「尋找一致的共識」或許不是對話的唯一目的,亦不止於一次性的展覽、行動或結果,也不可能消除個體之間根本的差異。但在這樣循環不斷的對話關係之中,個人對自我的認識、互相之間的理解、對差異的尊重、及由時間所建立出來的關係日益鞏固,進而成為了自身改變和集體行動的重要支撐。引用Kester的說法,這大概可為一種「對話性的」創作或美學。(註四)

而面對圈子以外的溝通,除了種種宣傳、創作、行動提供視覺/聽覺/身體觸感的衝擊外,這種直接、開放的對話所構成的連結感通,或許是另一個開發希望和力量的可能面向。而這次和媽媽說六四,正是透過製造一個可能的對話場景,梳理大家共同關心或參與的事件和經驗,重新確認彼此之間的信任、愛護和關心,希望成為往後路上的力量和支柱。如果家庭可以作為社會關係的雛型,這種互信的溝通和連繫,或能成為公共行動的參照,無論這算是美學或藝術與否。

註1 曲詞唱:黃衍仁,錄像:區華欣。
註2 p-at-riot:O九五四考六四—派發八九六四補充試題予應屆中史會考同學。http://www.facebook.com/topic.php?uid=57082828826&topic=9132
註3 三篇文章即將刊登於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出版的《藝術觀點ACT》46期。
註4 Grant H. Kester著,吳瑪俐、謝學明、梁錦鋆譯,《對話性創作—現代藝術中的社群與溝通》台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6,頁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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