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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精神終究建基於書院的物質條件,而這就要由書院的成立談起。

 

中大成立之前

書院?甚麼來的?

你比其他大學的學生特別,因為你不單是中大人,也會是新亞人/崇基人/聯合人/逸夫人/善衡人……新亞書院、崇基學院、聯合書院於1963年組成香港中文大學,以書院聯邦制運行。中大以書院為招徠,書院精神正是書院的精髓所在。2013年新亞書院校友陳茂波,在強推新界東北發展計劃時,引用新亞校歌指自己會奮力解決困難,但其家族一早於東北囤地,當政府發展新界東北收購土地時,就代表陳茂波家族可以從中賺取巨額的差價及補償。面對龐大利益衝突之嫌,陳茂波被其他新亞校友指其忘本、褻瀆不以功利為先的新亞精神。

中大成立之初實行書院聯邦制,三間書院行政、財政獨立,可以自由設計課程、教學方式、學生活動等等,一切由書院精神所貫穿;自從1977年中大改制以後,書院的財政、行政均被收歸中央,書院精神早已大不如前。

新亞(1949-):堅毅打拼 儒家理想

中大未出現前,新亞書院、崇基學院、聯合書院早已成立,當中歷史最悠久的是新亞書院,由錢穆、唐君毅等因國共內戰而南遷的知識份子所創,希望可以保存、發展中國傳統的人文主義精神。新亞最初於1949年開辦時,只租得起九龍偉晴街的南華中學作夜校。1950年書院得到資助,遷入桂林街的住宅單位作日校,但學生仍需要和老師一起打掃課室。同時,老師的薪酬仍然十分微薄,欠薪的情況時有發生,但一眾老師依然為貧窮學生提供學費減免、食宿等。及後耶魯大學欲向新亞伸援手,但錢穆先生擔心新亞會受耶魯左右,即使面對新亞的財政危機,仍向堅持新亞的自治,錢先生的風骨的確令人敬佩。窮困之中的師生情、向教育理想進發的堅持,確實是新亞校歌「艱險奮進、困乏多情」的最佳寫照。又如唐君毅先生的大弟子唐端正先生所言,新亞精神正是「在艱苦環境下,為求理想的實現而緊持奮鬥的一種表現」;而觀乎新亞的十條學規,更可知新亞想要培育的是既能批判又能包容、有堅持有理想的君子,成為通曉人類文化的通才,貢獻社會。

崇基(1951-):溝通中西 基督大愛

第二早成立的崇基學院,是由國內第一所基督教大學聖約翰大學的校董歐偉國、另一所基督教大學廣洲嶺南大學的校長李應林等人,在新中國成立後被逼南遷香港後,與香港的聖公會等教會團體籌辦的專上學院。共產黨手握大權以後,原來的國內基督教大學被「整頓」,也就是「去基督教化」。聖約翰大學等先後被分割、併入內地其他非基督教大學,就是其中一間被犧牲的學府。歐李二人的復辦理念,得到當時聖公會主教何明華認同,加上當時的社會需要,就借助教會的龐大資源,1951年先借用教會會堂作學院校舍,及後取得馬料水土地,以英美教會團體的資助建成1956年啟用的馬料水校園。大學站前身為馬料水站,正是港府為崇基學院設立的火車站。崇基講求學生在中西方面的知識,亦同樣重視個人修養,創校之初參考芝加哥大學而編訂的通識課程理念,時至今日更已滲入大學通識課程之中。

聯合(1956-):聯五合一 自由多元

雖說聯合書院於1956年才成立,但要是細數其中的話,我們可以說它比其餘兩間書院更歷史悠久。顧名思義,聯合由五家三、四十年代成立、遷港的「流亡書院」組成。合一前五家書院都如新亞一樣,有過極度艱難的時期,但50年代五間書院得到來自台灣的孫氏獎學金,並透過來自美國的福特基金會統一成一間書院。我們可以推想,聯合書院應該跟國民黨有一定關係,因為當年台灣由國民黨獨裁專政,資金不能自由進出,五間書院卻得到來台灣的資金;而聯合院歌亦有一句「浩浩青天,昭昭白日」。聯合由五間書院妥協組成,書院既有儒學學者,設施的第一幢宿舍卻又是紀念傳教士湯若望,可見包容、多元、自由正是書院的理念之一。同時,聯合書院早期課程設計重視社會發展,所以其會計及商業管理課都發展得特別早。

三間書院的理念、背景,儘管各有差異,我們不難發現它們的共通點:流亡到港、中西文化合一、重視通才教育等。憑著這些理念,三間書院根據《富爾敦報告書》的建議,於1963年合組香港中文大學,但各間書院的專科教育、通識教育、設施、學生活動、行政事務,都獨立於其他書院與大學中央,這亦正是當年書院聯邦制的特點。三間書院可以保留自己的特色,而同時得到政府的資助,看似是不錯的方案,但其實中文大學的成立,背後還涉及更大的盤算,關係到當時殖民政府的統治政策(詳見後文《失去書院制的骨幹 軟皮蛇般的中文大學》)。

 

書院聯邦制的年代(1963-1977)

「昔」非「今」比的課程

60年代中大剛剛成立,到70年代末為止,同學都按學系上課,但學系的課必定由書院開設,例如新亞哲學系的同學就在新亞上課、崇基哲學系就在崇基,絕不如今日所有學生需要在中大「通山走」。同時當年只有書院通識課,它的量雖是今日書院通識的兩倍,但攤分四年教授。以新亞及崇基兩個中西文化背景相對濃厚的書院為例,就會有一些有趣的發現。新亞要求本科生除了學科知識外,要修讀「中國通史」與「哲學概論」課,前者為傳播中國傳統文化,後者為暸解人類學術思考;崇基的通識課程(綜合基本教育)會分三年為學生講解大學的概念與思考方法、中西文化以及基礎科學,最終一年以學生小組的學術討論(甚至辯論)作結。新亞的書院通識較重視中國文化以及哲學思考,崇基則講求通才與學術知識,這兩個不同的分野正好反映書院對於通識課程的自主,以及書院理念的實踐。

相對而言,今日的書院通識卻可謂「唔湯唔水」。早年的書院通才教育根據書院的歷史、背景而設計,不同書院的學生就理應接受不同形式的通才教育。而現在的書院通識雖仍保留部份的書院背景、歷史教育,但課程過度濃縮,本來四年的課程卻被縮成一、兩個課程,本來一個學期的課程更只被縮成三個小時的講課,或是變為選修的形式,不能讓所有同學參與。這樣的課程設計,同學不但沒有充分時間吸收,更遑論思考和應用其中所學。更令筆者心酸的是,當年新亞創校先賢及校歌強調的新亞精神,雖然是現在的新亞書通一部份,卻只是二十個選修課的其中之一!說到底,現在支離破碎的書院通識就是為了服務「學科為本」的專科教育,創校先賢的通才理想已經再不體現於書院教學之中。

你的書院不是你的

剛才筆者舉過新亞哲學與崇基哲學的例子,但其實它們的分別不單是上課地點,其實兩系的同學、師資、課程設計都是兩碼子的事,學生以「書院學系」(如新亞哲學、崇基化學)而非「學系」劃分。加上同學課餘時間時大多只在書院內活動,書院生活可說是大學生活的全部。同學的社交圈子就是書院的所有同學,例如新亞化學系同學的朋友會與來自新亞的其他學系一起,而不是其他書院的化學系。那時的中大校園,書院的學生活動佔了最大的比重:六、七十年代,新亞的同學會在飯堂辦書院學系間的橋牌比賽、分發午餐給五百多名參加校慶聚餐的同學;崇基的同學會在新生指導週到教師住所參觀、以書院學系為單位行馬鞍山;聯合的同學會聯整個學系的同學,甚至還有學系的老師,一同參觀工廠、遠足長洲……

簡而言之,書院聯邦制的另一要點,就是一份遍及整個書院的師生情和歸屬感。60年代末,崇基舉辦過一場師生研討大會,坐無虛席,學生的熱烈參與令學院增加了學生議論校政的成分,於是70年代就再辦了多一場,討論竟涉及學業成績評定的目的、方法、制度、流弊,當然也是座無虛席,院長更與同學由下午2時談到晚上10時半;70年代初,崇基圖書館舊館搬新館,崇基學院的教師號召搬書運動,幾乎所有師生就利用課餘時間,築成人鏈將書逐本搬到新圖書館。

而今日的書院制呢?現在同學與書院已經變得疏離,兩者之間更加似是行政的關係:申請宿舍、交流活動、領取獎助學金……昔日書院精神或是共同理念,已經近乎消失。為甚麼會有這樣的轉變?

 

中央集權的開始(1977-)

聯邦幻滅 三院「歸一」

書院聯邦制行之有效、各間書院的團結,其實不過是大學成立的「蜜月期」。1972年三院共用的科學館落成,理所當然地成為各書院理學生上課的共同空間,理科課程正式改為三院混合上課,課程由三院共同制定,各書院失去對於學系的控制,成為書院制失效的先兆。繼理學院後,工商管理學院、文學院、社會科學院相繼成立。1973年入學的新生已需要歸入大學中央管轄的各個學院(Faculty),書院管轄的學系正式成為歷史。

1975年,港英政府成立「第二次富爾敦委員會」,並在不到4個月的時間發表含激進和徹底建議的《香港中文大學調查委員會報告書》,即把中大由聯邦制改為單一制,也就是中央集權的開始。報告認為中央集權可以更有效運用資源,不會架床疊屋,建議大學本部收回三間書院的大部份行政及財政權,而原屬三院的建築物亦全數移交大學,只保留了書院校董會的法人地位以及其籌款與管理捐款的功能,其他諸如收生、課程安排、聘用教師等權力全部收歸中央。簡單而言,書院將只剩下籌錢、分配宿舍和書通的功能,不要說是書院,這簡直就只是分了地區的小校務處。

報告書美其名是由大學本部是「學科為本」,書院是「學生為本」。事實上新制下中央權力大增,三書院原本的行政權幾乎全部劃歸中央,書院權力所剩無幾。新亞、崇基皆表態反對改制。然而在當時政治體制之下,改制與否並不是由書院決定,而是操縱在港督、立法會手上。儘管新亞董事會致函立法會各議員陳情、上書港督請緩立法、發表聲明反對,立法會依然快速三讀通過法案。連同錢穆先生、唐君毅先生在內的九名新亞校董聯名辭職以表不滿。

自欺欺人的書院精神

70年代後,書院掌握的權力,對中大的影響已是大不如前。現今的中大書院只能管理食堂及宿舍事務,只能保留自己書院範圍的行政獨立,教學獨立卻已蕩然無存,教學課程由大學中央決定,書院最多就是辦辦週會,或是書院通識—但只佔每個學生約5%課業。行政權力的範圍亦十分狹窄,書院無法決定聘任教授,能決定聘任的,就只剩下事務處的文員而已。這變成「小校務處」的書院,又如何能體現新亞重視的傳統文化、崇基重視的中西交融和聯合重視的自由多元?

今日,書院還勉強提及書院精神,但真正的問題在於,書院已經失去宏揚書院精神的物質條件。回顧今天,能夠容許書院宣揚一些價值、精神、美德、文化的空間,便只剩下每星期2小時的週會(還被不少同學拿去睡覺)及6學分的書院通識而已(也就是2-3科,如此的比重比大學通識還要低)。撇除時間不足的問題,書院也不見得善用這些空間宣揚書院精神。如今,週會和書通很少會提及書院精神,深化書院精神的討論、將書院精神和人生實踐聯繫等。所以,同學根本沒有空間與氣氛去思考、感受書院精神。

 

捐款的年代(1987-)

逸夫(1987):一點一億 五條支柱修德講學

儘管因為中央集權,書院的理念、精神早已越趨口號化。想不到的是,中大乾脆視之為「機會」,將昔日精神的載體,變為吸納捐款的工具。首筆捐款的源頭是捐贈中大建設大禮堂的邵逸夫,於三間創校成員書院之後成立的首間新書院,就是逸夫書院:首間以金錢而非教育理念為出發點的書院及以人名命名的書院。邵逸夫為中大帶來了日後「不論理念,只要有錢」的新書院先河,埋下了日後幾間新書院橫空出世的伏線。可以說,書院建好了,才去找理念包裝。

捐款式量產形書院(2007-)

逸夫的模式,15年後再次出台,而且是加碼版—同時成立五間新書院。今次中大的做法亦更便捷,由2005年10月至2006年2月間,中大校方飛快地完成了考察,決定要成立五間新書院。同年4月就召開了無人知曉的校董會會議,正式拍板興建;5月更已經通過新書院以晨興、善衡、敬文、和聲及伍宜孫命名,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就在這中大師生一片質疑和反對聲之中,校方便沾沾自喜地舉杯慶祝,為中大取得新捐款而心感滿足。

一如逸夫書院,這幾間書院基本上都是基於中大發展和金錢考慮而出現的,例如晨興基金和何善衡基金。中大校方在這段期間向師生表現了其極高的行政效率,不但選定了贊助人,更連書院精神也作好了。根據官方新聞稿,晨興書院希望「培育學生為香港、全國以至全世界社會服務」;善衡書院則希望「培育學生的誠信及對個人責任的承擔,立下基礎以貢獻社會,豐盛人生」。新書院的理念宏大卻顯得空泛,但又與四間舊書院難以實行的理想互相呼應。中大用書院之名來換捐款的想法路人皆見,如果只是單單擴建舊四院,又怎能吸引大量資金?所謂的書院除了宿舍、獎學金和海外交流,還剩下了甚麼呢?中大新書院!盛惠5億一間!當年三間書院,眾位創院先賢苦苦經營;今日五間新書院,只要有錢就能無中生有,筆者望著這堆歷史,亦只可感嘆唏噓。

 

參考:
《新亞生活》,第1卷第3、4期、第5卷第18期、第6卷第3期、第7卷第1期。
《崇基校刊》,第43、49、51期。
《聯合校刊》,第2、4、9期。
劉國英、張燦輝編,《修遠之路: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六十周年系慶論文集‧同寅卷》,中文大學出版社,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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