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原地流放】母親的眼淚

【原地流放】母親的眼淚

有一個畫面在二十年來一次又一次重訪我的腦海，我沒有召喚它的，只要有人跟我提起「六四」屠殺／鎮壓／事件／風波／(自由填上)，然後我準就會答，「那年我讀中二。」然後就是這個畫面，這個畫面不知是誰拍的：

在一間住了一家四口的四百平方呎公屋單位中的「客廳」(睡床以外餘下的部份)裡、臨在「騎樓」(廚廁部份)的鐵框玻璃門旁的牆角擺了一個五桶木櫃，櫃頂有一部三洋電視機。當時是深夜，「客廳」和「騎樓」都沒有亮燈，只有電視屏幕的閃光映在母親坐在一張紅A牌塑料矮櫈上的身影。母親在哭，很小聲、很小聲的幾乎沒有聲音，許是因為夜深，電視的聲量都是很小聲、很小聲的幾乎沒有聲音。母親在哭，一臉都是眼淚。

這個畫面之前之後，以至這個畫面本身的任何細節，我都無法確定。譬如說，那個五桶木櫃左邊的一扇門櫃裡，曾經放著爸爸年青時習畫的習作，右邊呢，究竟是有四個「櫃桶」還是真有五個？紅A牌塑料矮櫈是紅色的那一張還是藍色的另外一張嗎？啊！我們家有過一張藍色的塑料矮櫈嗎？記憶非常不可靠，心理學與精神分析學都告訴我們，有些情況下，人的而且確會「記起」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而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也可能經過不斷重述，會變成一個人的、羣體的「記憶」…… 在那個畫面裡，我記得，好像問了媽媽一句甚麼以後都沒記起的話，她才回頭答了一句同樣是我以後都沒記起的話。然後我就去睡了，媽媽則留在那個畫面裡看電視。

那是我懂事以來頭一次看見媽媽哭了…… 可是無論如何，我、以至媽媽本人和當時睡著了的爸爸和弟弟，都無法排除「媽媽根本不是坐在矮櫈上」、甚至「媽媽根本沒有在1989年6月4凌晨在屯門某公共屋邨單位裡看電視」的可能性。

這涉及證詞(testimony) 的特殊性質：當時只有我目睹媽媽看電視流了一臉眼淚。沒有人能排除我說謊的可能，亦無法逆向檢視「所有的其他可能」是否成立、何以都沒有發生──譬如母親先是因為別的事情哭了然後才開電視、三洋電視機被外國勢力干擾插播、或我當時不過在夢遊、被外星人擄去植入Matrix程式等等──你只可以質疑我的誠信、或指控我懷有說謊的動機與利益誘因，或以其他各種手段逼我收聲、撤回我的說話，而我無論有否說謊，都會說沒有。

證詞因此涉及一種單獨、孤立存在的個人經驗，它的有效性或認受性，正正繫於它的單一、無旁證可援與無從由他人替代。當時母親在哭，我看見，我還記得。

我的媽媽因為1989年6月4凌晨的新聞畫面哭了。

當然，她在以前和以後不是沒有因為別的大小事情哭過，可是這個畫面停住了，在現實的另一邊對照我們處身的現實，很小聲、很小聲的幾乎沒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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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六四」，我一直沒說過甚麼話，最近偶然和編輯說起，方發覺是持續二十年的失語、沉默──我又不是甚麼人物要發言定論，我的意思是我甚至沒有和朋友、家人說過「關於六四」。好像從來沒有。

對於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政府指派正規軍隊圍堵北京市在一夜之間機殺害了數以千百個平民百姓，有甚麼好說呢？

太陽今早又從東方昇起我可以說「好可愛！像孩子緋紅的臉蛋」、或者「好悶啊，又是東方昇起！」、「好煩，又一日！」，但是對於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政府指派正規軍隊圍堵北京市在一夜之間機殺害了數以千百個平民百姓，妳可以說甚麼呢？

當妳想到數以千百個死者、他們的數以千百個母親和家庭，一夜之間，親人的亡故指證了一件事情，生命的對面不是死亡，而是會指派正規軍隊圍堵北京市殺害平民百姓的中國共產黨、和它領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政府。然後是二十年的噤聲、流放。

這就是「中國人」的醜陋、悲哀嗎？

生命的對面不是死亡，而是射火箭上太空、辦奥運、炒金融房地產、吸引外資建血汗工廠、把全國絕大部份人民賤買賤賣給「市場」，妳可以說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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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6月7日教育署宣佈停課，全港師生遊行取消，翌日我和同學穿著整齊校服坐在學校向街的球場上「參加集會」，有唸預科的領袖生拿著咪高峯發言，其中一句口號到二十年後的今天我依然覺到它的刺耳欲聾：「努力讀書，建設新中國！」

我想不明白它的道理。我沒有跟著喊。「追究屠城責任！」我也有喊，但是「努力讀書，建設新中國！」我喊不出口。

當時我唸中二。我的中文老師哭了，我可以感到他的難過、他的心很痛，他說他食不下嚥「……其實有冇食嘢都唔知」。

「意義」是另外一回事。杜拉斯這麼說：「……於是意義來到了，包裹住[詞]，給它穿上了衣服，讓它在話語裡登陸，它嵌進了話語之中，固定下來，直至死去。」

李智良。潮粵移民之後，出生成長於教科書與電視宣傳片中的香港，此後長期滯留。著有《白瓷》(Porcelain. Ed D. Alexandrovna， Exist Random，1999 )及《房間：作為「精神病患」的政治、欲望或壓抑》(郭詩詠編，Kubrick& 廿九几，2008)，文字及攝影作品散見各種報刋。現從事翻譯、寫作；興趣攝影及「反精神科」實踐。個人網誌 「處決1938！」，見 http://oblivion193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