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F.A

路蘭︰《潛行兇間》(Inception)
主演︰迪卡比奧、米高堅、艾倫比治

故事的結尾留有懸念。科比回到美國,見到魂牽夢縈的兒女。至少有三種閱讀可能。第一可能是這是真實。另一可能是他在最深的夢鄉里。第三可能是這些都不重要,這個結局是不重要的。第三個可能我不詳細解釋了——最簡單的說法是︰電影不過是片斷的集成,片斷與片斷之間如何關係,並不重要,因為它只是片斷的集成︰正如夢境與夢境的關係並不重要,夢的「層次」關係是虛幻的,它不過是妄圖理解關係的其中一種嘗試。至於第一個可能,我難免認為不合情理,因為末節中科比朋友是異常地平面且無對白;由尾二的片斷過渡到最後一個片斷,之間沒有中間層次的任何穿透畫面;迪卡比奧沒有在飛機醒來後把玩圖騰;他的兒女與回憶一樣沒有長大;一切過於完美;且科比的拍檔阿失說過︰「他會迷失下去」。因此,我會以第二個可能作為評論的基點。於是,我們可以這樣倒述劇情︰「《潛行兇間》的故事不算複雜。科比是最優秀的商業間碟,常常把人誘進夢鄉,盜取重要資訊。日本企業鉅子齊藤邀請他反偷取為置入,把解散集團的念頭加入能源集團太子爺的腦海中。過程曲折,揭開了科比亡妻身故之謎。最後任務成功,科比卻留在夢鄉,與他幻想出來的兒女一同生活。」

在電影評論的另一端──觀影后的翌日,林奕華在面書上質疑導演路蘭備受過譽的追捧意味了平庸時代的到來,《潛行兇間》缺乏人與生活的肌理,入夢的過程生硬,導演自戀而煩厭,只懂得賣弄他有如何了不起,這是何等單調的雄性幻覺,云云。我想我們很難反對這些觀點,但《潛行兇間》的評論卻不妨由這裡開始︰從傳統人文美學敘事的力量,去摸索《潛》這種過份指向敘事語言設計與科技場面的末代科幻大作,我們或者更能辨別評論的可能與本質——創造性的閱讀是跟成本瘋狂的科幻片一樣,只是虛妄的自戀遊戲嗎?

我的回應可以很基本︰即使路蘭如何自戀,再邀請觀眾來見證、投入、複製,讀者/評論者也有自主能力,甚至有責任去發掘文本意義。詮釋不必由作者壟斷,已是老生常談——因此,作為沒有評論野心的讀者(我甚至假設你也沒有野心),我們更能在意的是︰如何在庸俗的世界裡安身立命,不相信不承認主流話語而又能與它共存,並在思考過程中回應犬儒的主體政治的具象挑戰。於是,我的評論嘗試就會如此開劃︰「路蘭在故事上製造漏洞,同時又在結構上製造弔詭甚至迴路。哪個圖騰是真?哪個是投射?科比的外父邁爾斯深藏城府,會否正是元兇?第一節老人齊藤與科比的開場白其實完全不必要,為甚麼要有這樣的開始?這節開首與後面所有片斷構成怎樣的敘事關係?小女孩艾蓮是否愛上科比?阿失是否愛上艾蓮?科比的亡妻真的死去了嗎?這些感情伏線有怎樣的暗示?──凡此種種,《潛行兇間》的精彩處就是局部不講邏輯,強逼讀者完成文本空白處的填充。這種手段相當常見,然而今次規模龐大,每個觀眾看完後都可自行發明三四種故事結構,另組母題。反過來說,如果文戲太有力量,反而會削弱了結構上搖搖欲墜的危機感。而那種跡近電視劇的單薄,正正與科比以家庭作為信仰的虛妄恰當配合。效果未必是路蘭有心有意,但至少他沒有歌頌科技。自以為最掌握科技的男主角,最自困也離真實最遠。科比與亡妻白頭偕老的片斷,一子一女的背影,第四層(limbo)中房子與房子的仕途成就(career accomplishment)的結構,分不清是喜是悲的結局……世界的幻象何其常見,真要活在夢裡才算發夢嗎?或者,路蘭觀察到對美國式的『家庭夢想』的追求其實是社會與人最大的苦難︰以『回家與孩子相聚』作為人生與社會最無法抵達的彼岸、最大的傷痕、最虛妄的夢想,實在也顯得恰當。可是,最令評論者南轅北轍的卻是索然無味,令主角性格十分平面的科幻電影語言,到底那是路蘭的迷失還是意在言外的嘲諷與自嘲?」而到頭來,面對過多的懸念,真正重要的其實是決斷的閱讀,與為決斷而投入的虛妄(嗎)。這是電影工業最迷人的病徵,因為它也是電影需要存在的關鍵理由。科幻是異化而單向的,但閱讀的人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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