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覃俊基
(輯自中大學生報零八年九月號)
starbucks
年少無知的激情

早在中學的時代,我就對Starbucks有種帶點抓狂的抗拒。

或許是因為家境不錯的關係,我對於節儉總有種莫名奇妙的執著。總覺得生活不怎麼應該花錢。要花的話,就得是非花不可,而且要換回合理的東西。書可以在圖書館借,電影可以用電視取待,可以步行的話也就巴士都不坐。錢是省了下來,感覺也是挺好,不過無關痛癢就是。

唯一沒法擺脫的就是吃,而且還是真的無處可逃那種。饞嘴與大食是固然,然而真正的致命傷卻在滿足。兩個半的卡樂B蝦條或是五元的漢堡包就足以讓我開懷一個下午。但「慾望是否應該滿足」這個深奧課題,卻不是當時的我可以疏理。就這樣,我每每都要在數元與食慾的兩難之間作出抉擇。理所當然地,茶餐廳十元一杯的東西,我都覺得難以忍受——莫說是二十到尾的Starbucks了。最重要的,是它們還談不上好喝。為甚麼不選擇便宜最少十倍的雀巢?

偏偏這樣的飲料還是可以如此的暢銷。Starbucks還是可以開到成行成市。如果這還不足以使我抓狂,那麼自己的同學與朋友都喜愛光顧這一事實就大概是最後的一根稻草了。商場上有所謂「星巴克的魔法」,是指Starbucks可以在短短十年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在我看來有這麼多人樂此不彼的去買他們的咖啡,大概也是用上了魔法吧。不然怎麼可能如此?整個世界都他媽的瘋掉了。

覺得世界都瘋掉的人,當然都是偏執的,而且通常都死得很難看。堅持著某種消費倫理的我,自以為掌握了某種理想,結果當然是錯得厲害。

咖啡的邪惡地圖

所謂錯誤,其實只不過是忽略了一個相當簡單的維度:咖啡是咖啡豆的製成品。然而,咖啡豆又是從何而來?

咖啡豆多依賴少農生產(相對於大型種植場),而根據估計,全球大約有二千五百萬個家庭以種植咖啡豆維生。咖啡有著極其龐大的市場:它是全球第二大的商品市場,一年的咖啡銷售金額,超過五千億港元。而百份之九十的利潤,都是歸於已發展國家的口袋裡。

聽完了巨大的數字,就看看與其對反的東西吧。相對於賺取巨額利潤的跨國公司,絕大部份的咖啡農卻是在極端貧困下生活。根據美國的非政府組織 Global Exchange估計,咖啡農大概每年賺取四千至八千港元,大部份咖啡農的孩子也要棄筆從農。簡單地說,他們就是窮得要死。

這種極不平均的利潤分佈,源自貿易權力的不平衡。全球四大烘焙商,包括雀巢與卡夫,佔據了近乎四分之三的採購量,這等壟斷程度自不然令他們可以大壓特壓咖啡豆的價錢。本來有一個全球咖啡協議來穩定咖啡豆的價格,也在一九八九年被四大共同了結。咖啡農沒有科技,沒有資訊,又分散,又是唯一生計,四大以及一大堆的中間人當然想怎麼來就怎麼來。

無恥企業的典範:Starbucks

認真地說,Starbucks與「四大」相比也實在不是甚麼。如果說「四大」是直接操控著全球的咖啡貿易的梟雄,那麼Starbucks極其量不過是跳樑小丑而已。Starbucks當然也不是甚麼好東西,但要說批判企業,應該怎麼也輪不到它吧?點解要捨大鱷取蝦毛?

要說原因,要說複雜也可以很複雜:Starbucks所代表的,是所謂某種貿易模式錯誤的極致,那就是對原材料生產的終極剝削,透過種種的市場策略賺取我們的金錢,然後將極少部份回饋於生產者。

要說簡單也成,只要到Starbucks的門市看一看就知。映入眼簾的,是一大張一大張的poster,有著咖啡農採咖啡豆的樣子,底下則說明著他們與咖啡農怎樣合作,或是怎麼熱愛咖啡;一大堆brochure說明著咖啡豆的種類以及烹調方法,還有平常很少見到的一包包寫下不知名名字的咖啡豆——我們的咖啡當然是貴一點,因為我們是如此專業、熱愛咖啡。我們就是咖啡的信徒,在那一陣的咖啡味之中,彷彿就變成了有品味的coffee-lovers。他媽的。

美好的圖像背後就是現實。三十元一杯的咖啡,大概有三毫子落到咖啡農的手裡。所謂合作,大概就是指那幅讓我們相信的照片吧。

公平貿易:第三世界的止痛劑

Starbucks的確是小蝦毛,卻是卑鄙得不能再卑鄙的偽君子。大耍手段打造某些形像,但內裡做的卻又好不得多少。近二十年,有鑑於南北國際貿易傾斜,一些另類貿易組織(Alternative trade organizations)應勢而生,目的就是為了對抗所謂「自由貿易」(正確來說是市場去規管化,market deregulation)對第三世界的種種禍害。其中最為人所知的,就是所謂「公平貿易運動」底下的「公平貿易標籤」。而當中發展得最成功的就是公平咖啡。咖啡要打上公平貿易的標籤,便要遵守一系列對於環境、勞工的要求。除此以外,最重要的便是它一個確保生產者可以獲得特定底價(floor price):無論市場怎樣浮動,它們都可以獲得一個維持其最低生活水平的價錢。除此以外,商賈還需要付多一部份的額外補貼(premium)以助發展當地咖啡農的社區。這個制度雖然不能扭轉國際貿易的結構式問題,但底價的設定卻避免了中間的剝削,很多咖啡農實實在在的獲得了維持最基本生活需要的金錢。

Starbucks之吹得就吹

制度是放在這裡了,但Starbucks這自稱如何熱愛咖啡、如何關注咖啡發展、如何和非洲農夫合作的企業,卻也只不過有6%的咖啡是公平貿易咖啡。而這6%還是在全球各地不同的志願團體,如樂施會、上面提到的Global Exchange等數年來不斷透過運動施壓才得到的「成果」。Starbucks對外的說法,卻是它「將公平貿易咖啡帶到全世界」。

除了這等無恥的說法以外,它還有不少小動作,例如在某些會議上宣稱自己的咖啡是「公平地貿易」(fairly-traded),而被人問及這與公平貿易(fair trade)是否有關係時,才道歉其實兩者並無關係。就門市來說,即使它宣稱將公平貿易咖啡「帶到全世界」,它們又甚少將之放於顯眼的位置,或作任何宣傳(有誰是從Starbucks知道公平貿易咖啡的,大可告訴我)。相反,它還自行創立了一個名為C.A.F.E的內部採購標準。不用說,它的要求是遠低於公平貿易,最重要的底價設定,亦即保證農民能有一個最起碼的收入的做法,也不在C.A.F.E.的規條之列。即使撇除這個問題,「內部監察」有多大可信性,也不用多說了。

結語:錯敵與魔術

或許在讀者心目中,筆者小時候的那種偏執算不上是甚麼錯誤——極其量也不過是忽略了吧?但在筆者心目中,沒有比「忽略」更為偏離事實的字眼。節儉本身並沒有甚麼問題,但所謂節儉的背後終究不離某種觀點,就是「購買商品就是以金錢滿足慾望」這種說法。我們輕易地將商品孤懸於其生產歷史,忘記購買本身就是代表參與一個龐大的結構,以及其附帶的政治意義。這種對商品的理解,就是最大的錯誤。

話說回來,這種觀點上的錯誤理所當然得嚇人:為甚麼我們總不會問自己購買的東西從何以來?捐錢時我們會問那是用來作甚麼用途;別人找你幫忙也大概會交待清楚去幹甚麼,但為甚麼在「購買」這個環節上,我們那麼輕易地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商品的質素以及其價格?相較起來,Starbucks的魔法不是顯得小兒科嗎?就讓我再給你一個錯誤的答案:因為整個世界都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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