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蕭

我們都忘記了,就那麼一回彷彿不曾發生的事。只是數個月以前,香港的主流傳媒都在瘋狂報導埃及群眾示威,直至穆巴拉克下台;還有利比亞的人民組織了「正義」之師,正在對抗狂人卡達菲;另一邊廂,巴林、也門、敘利亞、約旦、阿曼都加入了反抗行列。這一次由北非小國突尼西亞燃起的革命浪潮,不單止狠狠地踹了所有阿拉伯國家的政權一腳,而且更震撼了整個世界。

如此由一個國家爆發,然後迅速擴散的事件在歷史上是極為罕見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PerryAnderson 形容這種事件在人類歷史上只有三次先例:「由1810 年開始至1825 年完結的西屬及葡屬美洲的解放戰爭;1848-49 年的歐洲革命;及1989-91 年蘇聯陣營的崩潰。」(註一)儘管如此,Anderson 認為這次阿拉伯之春處於一個特殊的背景,它的結果必然地與上述三者不同,也必然地獨樹一格。

今天,僅僅在我們狹隘的視野內,革命才銷聲匿跡;在阿拉伯世界的人民眼裡可非如此:埃及的人民發現穆巴拉克下台並沒有改善實際處境、利比亞的卡達菲才剛剛完蛋了、叙利亞的人民仍在對抗獨裁政權……

自從蘇聯的解體,這二十年來我們都聽得太多「歷史的終結」,難道革命真的不再發生嗎?這般重要的事件,豈不值得我們認真審視?到底,這次革命是成功還是失敗?我們又能從中得到甚麼啟示?

我們就先回顧這次革命的性質。

革命的背景
從審視革命的背景開始,我們就不難發現這些阿拉伯國家有著驚人的相似性。

第一,中東及北非的這些國家與歐美帝國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除了埃及及摩洛哥以外,北非及中東的其他的民族國家都是經由歐美所扶植的。同時,幾乎所有國家也享受著與歐美合作的利益。例如埃及的穆巴拉克上台一舉改變了以往的親蘇態度,轉向投入美國懷抱也接近30 年。

連一向反美的卡達菲在04 年開始也跟歐美要好了,當時利比亞與英美還嚷著要建立一個北非反恐聯盟。

第二,這些國家都有著各種各樣而長久的獨裁政權。利比亞的卡達菲掌權41 年、敘利亞的阿薩德及其兒子40 年、也門的薩利赫32 年、埃及的穆巴拉克29 年、突尼西亞的阿里23 年。

第三,這些國家都深受七十年代末以降的新自由主義蹂躪。所謂新自由主義改革指七十年代末以來,全球各地受戴卓爾及列根的影響之下進行的經濟改革,其改革包括了放寬金融規管、私有化公共事業、削減公共開支等等。新自由主義創造的環境是:貧富懸殊、大規模失業、食物價格暴升,尤其在革命的源頭突尼西亞及埃及我們都能輕易觀察到這些現象。(註二)

革命的形式
阿拉伯革命的形式是極為多樣化的,由罷工、遊行、佔領廣場,甚至是武裝鬥爭。

埃及的開羅廣場相信是最矚目的一個地方。由1月25 日開始,群眾便開始佔領開羅廣場集會,直至18 天以後穆巴拉克下台為止。最高峰時間,廣場的人數超過一百萬人。

同時,罷工的力量不容忽略。2004 年至今,埃及共有200 萬工人參與了超過3000 次罷工。在示威的16 日之間,罷工浪潮亦給予政府一定程度的壓力。因為只有罷工才能直接癱瘓大資本的運作,迫使政府及大資本家讓步。

革命並不可能脫離暴力。當群眾要求根本性地改變政治及經濟制度時,統治階級必然會出動國家機器鎮壓群眾。觀乎整個阿拉伯世界,並沒有一個國家的鬥爭是「和平理性」的,也沒有一個國家沒有死傷。

今天敘利亞的死亡人數已經超過2000 人,而政府對反對派的鎮壓並不手軟,動輒出動軍隊、坦克殺害示威者。另外埃及至今846 人死亡、也門超過一千人、突尼西亞223 人。

再看看利比亞,自二月開始反政府示威演變成卡達菲與反抗軍的內戰剛剛結束,戰爭持續接近半年,死亡人數超過15000 人。

歐美的反應
誠如埃及經濟學家Samir Amin 指出,自從1967 年六日戰爭以來,戰勝國以色列聯同美國,以及沙特阿拉伯便是中東的主宰者,當中美國是老大哥。(註三)

歐美帝國主義的意圖當然不容忽略,一方面它們絕不允許一個有損它們利益的政權誕生,另一方面則會協助有利它們利益的政權誕生,其中利比亞便是當中最赤裸的例子。自利比亞陷入內戰以來,歐美為首的北約早已挾持人道主義為名空襲卡達菲,造成死傷無數。那麼,為甚麼只是利比亞而不是其他地區?合理的原因有二:一,加強對利比亞石油的控制;二,對歐美人道英雄的形象有好無壞。

另外,早在7 月初美國已經積極地與埃及的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 聯絡,美國當然會極力支持一個由兄弟會組成的新政府。簡單地說,穆斯林兄弟會是唯一一個在穆巴拉克執政期間合法地存在的政治團體,它無論在文化、宗教方面都極之保守,同時主張「伊斯蘭是解決辦法」(Islam is the solution)。華府希望建立的是一個繼續接受穆巴拉克親美政策的埃及,只要兄弟會滿足這些願望,誰又管他保不保守?(註四)

一場未完成的革命
以上的分析當然是從略的、不完整的。我努力地尋找這些國家的相似性,只是為了提供一個比較完整的圖像。同時,我們不應忽略阿拉伯世界並不是鐵板一塊,它們也有其多樣性的另一面。

另外,這一次阿拉伯之春的焦點無可避免地落在埃及身上,因為與其他國家相比,埃及無論在人口、經濟、軍事、戰略地位等等方面都是首位,其重要性也必然是首位。甚至可以說,當埃及對以色列及美國的政策改變,那麼整個中東局勢亦會改變,而歐美當然會極力阻止一個反歐美的政權出現。

縱使如此,我們仍然能指出一些革命的普遍趨勢,而它們現今都呈現了一個事實:革命並未完成。敘利亞的血腥鎮壓引來更大的反抗,鬥爭仍然如火如荼;利比亞的內戰打完了,可是政權會怎樣仍是未知之數;巴林、也門的抗爭仍然持續,但勢頭卻大不如前;埃及的群眾則發現政權是被推翻了,但人民的生活並未得到改善,連當初承諾的「民主」也未有兌現。

真真正正的問題是,阿拉伯世界的革命(尤以埃及為首)並沒有帶來一場聯結政治、經濟及社會的革命,它的政治訴求與經濟訴求往往是割離的。誠如Anderson 所言,阿拉伯的群眾都在高呼:A-sha’b yurid isquat al-nizam! ─人民要求政權被推翻!但這種革命的訴求都只是純粹的政治自由。是的,政權可能被推翻,但歸根究底很可能只是政權易名,其他則一如既往。

的確,今天革命好像疲弱了,全世界主流傳媒的報導也越來越少了。然而,如果我們只憑現今進展來評價整個革命的成敗,那就未免太過草率。我們不應忘記,群眾的意識不是靜態而是動態的,在將來每一個微細的變動都可能會引來另一波的抗爭,更何況距離抗爭的完結還是早得很。

我免不了要說那些老掉牙的說話:未來還是有可能的,關鍵是革命的力量有沒有辦法轉化成一場滲入社會每一細節的社會革命。阿拉伯人民面對的處境固然是嚴峻的,一次更基進的革命除了要對付既有的保守勢力以外,還有歐美龐大的利益集團正虎視眈眈。但我們不妨猜想,在一年之前全世界有誰能料到阿拉伯世界今天的巨變會如此迅速、廣大?帶來重大改變的革命遠遠沒有終結。

註一)”On the concatenation in the arabworld”, Perry Anderson, from New Left2Review: 2011 March-April
註二)就算是簡單如維基百科的內容,我們都可以容易見到革命爆發的經濟背景
註三)”2011: An Arab Springtime?”,Samir Amin, from Monthly Review
註四)見〈埃及革命中的穆斯林兄弟會〉,薩米爾.阿敏,來自台灣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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