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叛徒@日月

這是一個信仰的時代。

四處盡是一片陰暗矇矓、伸手不見五指之境,唯有胸前的十字架執着地發出微弱的光線,照亮前方,我才得以在迷矇中找到方向。跟前立着一面石碑,雖然只有及腰的高度,但我仍不時覺得它高聳入雲,成了一種令觀者無不肅然起敬、汗毛倒豎的雄偉。其之上的照片,縱然本是色彩斑斕的,但故人在歷經歲月的磨蝕後,白晳的稀髮疊在黝黑的頭顱上,即使換成黑白照片,竟跟原本的相去無多。我凝視着他的眼眸,卻未在其中找到自己的軀殼;我默然不語,而他卻像耗盡了半生的精力,勉強撐起了嘴角的微笑。

那是幾年前的一天,也是我唯一見過他的笑容的一天。那時候,跟他還不甚熟悉,我鬧着玩,說要給他拍一張照片。
「又不是甚麼特別的日子,拍照甚麼勞什子的也就罷了。」
「可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嗎?所謂生日快樂啊。快來快來,反正就只花個一時半刻,才不敢勞駕你大人物多一分時間。」
「難道生日就不可以遇上傷心事?真不明白你們這些都市人的心態,反正就是愛把別人塑造成自己喜愛的模樣。就告訴你啊,我女人就是在十幾年前的今天死了的,我啊,想來要哭也還來不及啊!」
「那,就當是我們相識一場,但我又不能時常見到你,你就當是讓我可以牢牢記着你的樣子,送我一個微笑吧。而且,既然今天是你妻子的死忌,難道你想要妻子一直看你抱頭痛哭不成?」
「哈!好一個都市人啊!莫不成沒有照片你就要把我的樣子給忘個精光,然後在街邊隨便拉來一個頭髮蓬鬆、衣衫不整的露宿者就來胡扯個天南地北了?還說甚麼都市人有文化有學識,原來記憶力已倒退得比我這老頭子還要差啊!再說啊,我女人如何想,你又知道甚麼了?」
「對,對,算我錯好了。但莫非你又知道嗎?你都一樣不知道吧。」我打個頓,右手食指指向上方:「但是,祂會知道吧。」
他莞爾一笑。
「不,祂不知道。」
「啊?」
「祂,不需要知道。」

沉默,已然成了空氣的曲調,旋律不停吹奏,或是詛咒,聞者都屏息以待,默默祈禱咒語的種子不要在身上萌芽,卻只徒令念咒者的一字一句都在耳邊清澈地迴響着,於是所有人都只有萬劫不復。然後,我趁着旋律稍有停竭,便以僅餘的體力說:「在那裏,你終於可以再見妻子了吧。還是忘記這裏,把你真正的笑容都帶過去,跟她分享吧。」
「你又知道這邊的甚麼事了?知識分子?」我好像聽到他的斥責。
「不知道。對於你,以及對於你正在身處的世界,我甚麼也不知道,爸」結語凝結在空氣中,久久未有散去。祂不允許我的聲音停留在此則,便咆哮起來,把話語都趕到故人的世界去。

那天,祂也在天上專橫地打理人間。
「我每天都在家把一切都打點好,不也就只是想我們都能有安穩的生活嗎?你看,兒子都快上中學了,我媽還有病在身要休養啊!這回不是上大陸探親,不是去外地旅遊,而是移民,是移民啊!到底你有沒有為我們好好想過?」
「你以為我想的嗎?現在是公司要我調職啊!你以為我是打着順子接下來的嗎?上面下來的意思,誰又可以違抗了?!」
「怎不能違抗?辭職不就可以了嗎?再另找一份工作,再不然連我也找外快好了!」
「你出去工作?那又由誰來看顧兒子和你媽了?再說啊,今次是難得公司重視我,才讓我晉升的機會,可以這麼輕易就放過了嗎?!」
「說到尾你就只是在為你自己的前途着想!你是真的為我們着想的話才不會逼我們移民去美國!」
「美國有甚麼不好?你怎麼總是食古不化!」
「對!是我食古不化!所以你就最有遠見,最為我們着想!對你來說,我這無知婦孺就總是拖累着家,拖累着你的美好前途對吧!這樣你就給我走!以後也不要再回來了!!」
然後,當父親拉開大門時,門外現出一個黑暗的漩渦。那是比我可以想像到的任何黑色的物件還要再黑千倍萬倍,就好比把世上所有最邪惡的思念集合起來再互相提煉、純化的黑一樣,是無以名狀的黑,是有意識的黑,是以絕對的力量撩動人心底裏的恐懼的黑。我感覺到,被拉入了漩渦中的人,誰也別想可以再走出來,所有被拉入去的人都會在那裏被吞食,消磨至無。
父親被納入了漩渦中,從此再沒有出現過。

媽媽一直痛恨那男人,在他離開我們以後的日子中,媽總是說:「兒子啊,要用心讀書,一定要考上好的學府,將來要出人頭地,找一份安穩的工作,才不要像那男人般沒出息,盡是被人當成馬子驢子般,弄得要拋妻棄子。你一定要努力,別讓媽失望啊,知道嗎?」
所以,我一直努力讀書,成功讀上大學。
我不恨那男人。相比媽的憎恨,自從那男人離開以後,我對他已變得毫無感覺,是正如看見秋日中的大樹掉下一片枯葉般的毫無感覺。我固然不再愛他,但我也不恨他,我想,這或者才是對他最大的懲罰吧,因為他失去的,不只是我作為兒子對他的愛,而是我作為兒子的身份,作為兒子的整體,他都徹底地失去了。縱然這並不是我下意識地對他的處分,但卻是從結果上得出的事實。他是我父親,我是他兒子,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但我不再愛他不再恨他,不再對他心存寄望,這也是另一個事實。
自從那男人離開了以後,我時常感到恐懼,我總是覺得,那漩渦似乎無處不在,並且無時無刻都在接近我。總有一天,我勢必會被硬拉入漩渦中被蠶食被吞沒,不可逃脫,與大家一起,淹沒在絕望的汪洋中。

畢業那天,當大家都在為我歡呼喝彩,開玩笑說「前路定必一帆風順了吧!以後可別遺忘我們老朋友,提攜一下啊!」的時候,我非但沒有一絲應有的快感,反之,一陣惡寒突地湧上心頭,使我感到深深的懼怕,從心底裏打着顫抖。我知道,祂已經來到我身邊,只差一分,祂就要逮着我了!祂是無處不在的,無論我逃到哪裏去,祂都就正好待在我身旁,寸步不離。沒命的落跑,卻又始終只能像滑輪中的白老鼠般停留在原地,哪裏也逃不到。
走到繁華的市區中,在天橋下,我遇上了他。
「看你趕個沒命似的,怕是在躲避甚麼惡棍不成?」
「才不是惡棍,那比惡棍來得要正義很多,但同時又要比惡棍邪惡很多,是無名的惡意,卻又明目將膽地把刀刃直指向你的喉嚨,反正就像是……」
「就像是一隻無處不在的大爪要把你捉到另一個世界裏?」他接道。
路邊一只白鴿飛過來,在兩人之間穿插而過,遂又沒入空中。
「你知道?」我愕然地問。
「當然知道,我就是被那東西玩弄得沒趣,才唯有躲在這處。來到這裏,諒他也不會找上頭來了。」
「那東西是……」
「那想當然不是甚麼惡棍,惡棍才不可以跟那東西齊名。」他右手食指指向上方:「那是祂的世界。」
「但是,你留在這裏就安全了嗎?躲在這裏就能離開祂的世界了嗎?」
「這裏仍然是祂的世界,但是,就正如每個人家中都總有一些陰暗的角落,即使這裏仍然是祂的世界,但祂對這裏不感興趣,只要別引人注目就好了。反正啊,祂是對每天都在我身邊、在我頭頂經過的那些車輛,以及其中的人們更感興趣,所謂都市人嘛。祂才懶得理會我這個老頭子,祂根本不需要我。」
「那,你怎不申請搬入公屋?四面圍牆不是更安全?」
「哈,你都有夠天真啊!你可有見過異教徒會明目張膽向教會求助?再說啊,你說那公屋,那正是祂的世界的地坂啊!我才不要被祂踩來踏去,壓個稀巴爛!」他狠狠的往地上踹了一腳。
「你對祂很熟悉似的啊。」
「當然熟悉!就是因為祂,我才會失去了兒子的!枉你們都市人還這麼自豪,自以為有文化有學識,卻被祂綁得喘不過氣來,被劫去了靈魂還要對祂如此膜拜。」
「我都被祂搶去了父親,不只這樣,母親都受到牽連,心靈都被塗得黑黑的,就連我自己,怕也逃不掉吧。」
「不至於吧,所謂世上最危險的事就是你不知道那是危險的事。要知道很多人根本不意覺祂是危險的,反而對祂膜拜不已,而你能意識到祂是危險的,這已很好了。」他似乎是在安慰着我。
「但是祂已在我身邊了!再向前走一步,我馬上就要被捉走了!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如果最後還是落在漩渦中,又有甚麼分別!」
「這個,」他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個閃爍生輝的十字架。「時刻帶在身邊。」
我伸手接過來。「你是基督徒?」
「不,那只是一個象徵,是信仰的象徵。」
「信仰的象徵?」我鸚鵡學舌地重複道。
「看那些每日都跟我們錯身而過的都市人,他們的信仰是大眾的、是統一的、是無處不在的,那是一個足以容納所有人都寄宿在內以求庇護的龐大的信仰。如此龐大的信仰,試問誰又可以窺探祂的背影?他們還能以甚麼來象徵他們的信仰呢?渺小的信徒跟偌大的神明,他們要怎樣溝通?你以為愛因斯坦對一枚細菌解釋相對論是有意義的嗎?幾只螞蟻又要如何控訴牠們的生活因為人類的建地而受到破壞?信徒和神明是無法進行溝通的。正因為無法溝通,信仰的教條成了金鋼箍,無論相信也好懷疑也好,哪怕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信徒還是必須循規蹈矩地照做不誤,才得以在信仰中生存下去。」
他續說:「我的信仰不是這樣的,我的是個人的、私人的信仰。我和信仰是平等的,我們可以溝通,可以互相改變,這也是我之所以可以為我的原因。我們之間沒有指令、沒有從屬,再微小的事也是在我們的共識下決定的。我們透過互相磨練、互相扶持、互相補足,一起成長,一起變得強壯,一起變成更接近理想中的自己。所以一直以來,不只是信仰在保護着我,我也需要一直守護着我的信仰,因此這份信仰才能以某種形式實體化,我也才能得以跟他四目相投。要在這時代中生存,我們也不能失去對方,否則,祂就會馬上把我們都拉進那世界去了。」他在衣袋中小心翼翼地拉出了另一個十字架,就像是一個父親抱着嬰兒般的小心翼翼。「看,這是我的他。」
「那我這個是?」
「那原本是想給我兒子的,就送給你好了。」

故人的信仰,從衣袋中躍進我的手中,輕巧和沉重在此刻成了同義詞。我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故人的照片下。
「不是說不能失去對方的嗎?既然你都走到那邊了,就把他都一起帶走吧。」左手緊握胸前的飾物。「他都一直跟我一起,所以,不用擔心我們啊。」
這下子,心中湧起波濤,但又像被甚麼壓得死死的。熱潮在心內攪動、翻滾,卻始終找不到出口,只可「怦、怦」的沖泊着心壁;靈魂難受得不可以,慘白的胸骨卻冷漠如鐵栅,把他囚於堅固的密室中,他哀號不已,然而始終沒等到救贖。

那陣子很忙碌,睡眠都快成奢侈品,好個星期沒有見過老頭子,一直掛念着他。當煩人的俗事終於稍之告一段落,在那個風和日麗的悠閒周末早晨,細閱堆積如山的報紙時,見到幾天前港聞版的一角寫了幾句:「中環一座天橋底清晨發生縱火案,三名警員企圖阻止一名露宿者自焚時被燒傷。企圖自焚的男子被燒傷,已被送往東華醫院,情況危殆。有警員在阻止露宿者自焚時被輕微燒傷。」
腦袋麻痺得不行。零件散落一地,世界土崩地裂。天橋、露宿者、自焚、醫院、縱火案,這些都是以甚麼形式組合起來,敍述着甚麼事件呢?我看不明白。但當我還在努力思考着整起事的時候,雙腳早已跨出大門,旋即衝入醫院,腦海中隱約聽到有聲音在對我叫喊:「快點!再快點!要來不及了!」

我始終還是遲了。
「死了?幾時死的?怎樣死的?報紙不是只寫情況危殆的嗎?」
「先生,您冷靜一點吧,你手上的是幾日前的報紙,事情發展至今自然會有變化吧。」護士小姐略帶不耐煩地回答。
「但是為何近兩日的報紙全都隻字不提?這是關乎人命的大事啊!」
「每日都有人出生有人死亡,誰有空全都一一報導了?你要是真的關心死者的話,都不應該待得今天才前來探望吧? 」
「死者……」我喃喃自語着,護士小姐也就匆忙離去。
一只手從後拉着我的胳膊。「你認識那露宿者?」我回頭望去,那是一個身材跟我相約的男子。他從衣袋裏抽出證件,「我是警察,可否請你回警署協助調查?」當然,那並非一個尋求答案的問題。

「你們就不能體諒我,過些日子再錄口供不可嗎?」備案室中,我難掩憤怒,如此責難着警官。
「我也明白,但這也沒辦法,既然守則是這樣我就要遵守,唯有請您盡力了。」坐在我對面的年輕警察平靜的回答。
「守則,守則,反正一切都是守則!你們這混帳!是都成了守則的奴隸對吧!」我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先生,請您放尊重點。我明白您現在心情激動,但仍請您小心言詞,以免被控以辱警罪。」平板的聲調令我深信他曾在哪家電視台當過天氣預報員。
「最好我們都有罪!我的是辱警罪,他的就是縱火罪對吧?你們所謂警察,是連一點人性都沒有吧!」
「先生,請你明白,於公眾地方胡亂放火是十分危險的行為,香港法例已列明,凡於公共地方故意縱火,致使公共危險,即屬違法,我們都只是按本子辦事而已。」
好一個香港法例!我心想。
「所以說,你們召我來這裏,都只是為了破案?難道你們連他尋死的目的都不打算知道?」我仍覺得警察的說法不可理喻。
「當然不是,但請你明白,縱火和自殺是兩回事。而且,如果我們可以從您身上獲得更多資訊,相信對了解死者的作案動機亦有幫助。」
「是指縱火的動機吧?」我揶揄着。
「這是您的想像空間,要怎樣想則是您的自由。」
「你們怎可以這麼冷酷!如果他沒死,你們可真的會控告他吧?即使那時他可能仍躺在病床上?」
「這問題我不能以警察的身份來回答,但就個人層面而言……」他摘下胸前的名牌,似乎是表示「以下的我是以個人身分來判斷」的意思,「我認為警察會落案控訴他,但法庭會根據傷者的身體情況來判斷,如果傷者傷勢嚴重,法庭也許會延後審訊也未知。」
「你們真的覺得這樣是合理的嗎?對於一個露宿天橋底的老伯來說?你這樣說,難道不是在暗示『他還是死去的好』的意思嗎?你還有人性嗎!」
「他還是死去的好」他喃喃重複着我的話,「就此我必需強調,以下的說話我完全是依照個人的判斷而言,跟我的警察身份無關,即使這樣做多半要受紀律處分,」突然,他的語調回復了靈性,簡直就像木偶被施魔法變成人類一樣。「我覺得確是如此。你試想,一個犯了縱火案的年邁露宿者,又怎能承受警察的盤問和法庭的審訊?即使他能渡過難關,他又要怎樣重投社會?難道要繼續在天橋底露宿?這樣做又會有甚麼後果了?跟社會作對有甚麼了不起了?誰會接納他了?這樣的話真的還不如死去罷了!」
「你這還是人嗎!他只是游離社會的制度而已,難道這就得死?難道這世界就狹窄得連一個露宿者都不能包容嗎?」
「不是這世界太狹窄,」他的右手食指指向上方,「是祂不會容忍有人脫離教義,這是叛教,是異教徒啊!」
我定睛看着他的指頭,忽地,我回想起老頭子的一句話,而年輕警察也揭示了答案:「我是他的親生兒子。」
他仰頭呼了一口氣,很深、很長的一口氣,就像是把人生中所有的唏噓和陰鬱都一呼而盡似的。而後,他以沉重的聲線開腔:
「以前,他是在一家公司工作的。有一次,上頭的人要他『整理帳目』,其實也就是做假帳的意思,說事成後可獲升職加薪。那時我還想,反正只是被迫的,睜着半邊眼做就好了,這樣大家都能繼續安樂的生活了,何樂而不為呢?但他就是固執,死活不依,後來還報警,把公司害慘了。公司高層對他懷恨在心,就隨便找個藉口把他革職,後來還找社團的人來騷擾我們。報警還是沒用,那幫人根本不怕坐牢,後來我翻查他們的作案紀錄,竟比字典還厚!」
他又說:「事情降溫後,我離開了家,到外國讀法律,打算回流做律師。讀書很忙,但每次跟爸聯絡,他都着我不要妄想從制度中解決任何事,當時我對他只有煩厭,哪有為人父者會阻止兒子做律師的?於是我們的聯絡愈來愈少,直到有次他在長途電話中說『你要是一定要當律師的話,就以後都不要再找我!』,我們便沒再聯絡過。
回港後,我本打算找他,但他已離開了,徹底地離開了,當我連登了尋人廣告後也一直了無音訊時才頓覺,原來即使是活在擠擁鬧市中的人,哪怕突然消失了,竟也沒人察覺,旁人還會帶着疑惑的口吻問『原來曾有這樣一個人嗎?』,當時我是多麼錯愕。」他再呼了一口氣,說:
「當律師的日子使我痛苦不堪,即使事實擺明了他是罪犯,但受了委託後仍不得不強迫自己接受『他是無辜的』,甚至還要絞盡腦汁說服他人也要如此堅信,替他脫罪。不斷地扭曲自己的信念,這幾乎使我抓狂,終於我放棄了律師的身份,轉投警察,想要親手維護自己相信的正義,但原來根本沒那回事。
我一直竭盡心力說服自己相信父親尚在人間,所以當我在天橋底見到他時,我是多麼感動!但就因為身為警察,因為受了命令,明明對方只是手無寸鐵的老翁,明明那是我父親,我卻不得不把他趕走,甚至還要逼到他……」
他緊咬着下唇,聲線震動不已。看不到晶瑩的淚水淌出,卻聽得到猩紅的湖水在體內蒸騰。我實在不能言語,試問我應指責他,還是安慰他呢?這下來只好靜靜等待他平定下來。待及最後的漣渏也被撫平,他終於再開口:
「看來是我錯了,成了信徒的我,根本沒能從信仰中改變到任何事,反而連自己的意志都不能堅持,只能聽取神旨生存下去。今次,狂想曲都是時候要步入尾聲了吧。」
而後,他悄悄站起來,走向門口,交代他最後的話:「你可以先走了,以後他們或者還會找你,那時候你可別再胡言亂語了,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總之這是這裏的規則。」話音且落,便揚長而去,獨留我一人在四面圍牆中,繼續梳理着腦海中的亂流。

墓前,我回想起那漩渦、那男人、以及原本沉溺在漩渦中心的神殿中不能脫身的故人的兒子。「原來人是這麼容易就會誤成了信徒,不能自拔的」,我再次細細咀嚼其中的意義,並不禁為苦澀的味道而沮喪。
「你都在啊。」濃霧中,男子的身影漸見清晰。
「不用執勤嗎?」
「辭職了。」
「啊?」
「吃驚?」
「總有點,雖然當時似乎已預見到了。」
他看着石墳,「剛去世的時候,媒體還有報導他的事,『露宿者被迫遷』啦、『老翁情緒失控自焚』啦、『天橋底下無情警察與自焚阿伯』啦,還不是,才過不到三天,大家都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不是教義嗎?在巨大的漩渦中,信徒奉上靈魂,在信仰的庇蔭下祈禱,渴求神明的指示,才得以找到人生的方向、生命的價值。對祂來說,老頭子是叛徒,叛徒的思想是信徒需要知道的嗎?信徒不應該知道,祂都不需要知道。對他們來說,把叛徒奉獻給祂就完成了自己作為信徒的責任,叛徒往後的命運就由神明決定好了。反正只要一直沿着神明的指引把路走下去就安好,別的甚麼都不消考慮,真是方便的人生啊!」
他接着說:「但也是惡夢的人生啊!一切都歸於神明之下,思想都成了複製品,同樣的劇目在每個角落此起彼落地演出,信仰的深度和人生的可能性成了反比。不想淹沒在汪洋中的人,就唯有選擇成為木偶,這根本不是救贖!」
他亮出了胸前的十字型飾物。「我們的信仰可不是這樣,信仰不會把我們拋入大漩渦中,更不會要我們獻上靈魂作祭品,對吧?」
「你不怕嗎?都親眼目睹他的結局了,可能你的下場會跟他一樣啊。」雖然他的決定實在使我為之鼓舞,但我仍不禁擔心地問。
「可不見得追隨祂會有美好的結局啊。現在的我們,不也都就只可寄望有一天大家都不用再受祂擺佈嗎?我是決定了餘生都要擁護着這信念的,你也是老早就如此決定了吧?」
「如此堅持?即使看不到希望?」
「不是因為看到希望才堅持,而是因為堅持了才能看到希望。」
我莞爾一笑,伸出右手。他沒有握着,而以右手一掌擊來,掌聲清澈而響亮。

在那片廣闊無邊的迷霧中,我正在尋找離開的出路。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