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愛人如己——訪影行者成員張善怡 42屆莊「鳴」(12-13), 血與汗, 迎新特刊2012 文: Kelvin 我認識的張善怡(Selina),很斯文,身子弱,雙眼又圓又大,街坊說她吃麵包的時候像倉鼠。她比我大六年,是第36屆中大學生報的編輯,語言學系畢業後當過街坊工友服務處(下簡稱街工)的勞工幹事,現在是基層錄像團體影行者的成員。 問她為何投身基層運動,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覺得這社會已經太過亂黎 , 用英文嘅講法,就係fucked up。當我被拋擲在這個世界,我會想,我該要做甚麼?」 思考個人與社會 始於宗教信仰 她出身於一個天主教家庭,在家庭壓力下成為了一名天主教教徒。宗教信仰使她開始思考個人與社會的關係,「究竟所謂『愛人如己』是甚麼,如果人人都愛人如己,社會會否變得更好?」中學時期她做過天主教同學會的會長,剛進大學時甚至決定當教堂的主日學導師,參與宗教教育的工作。 然而,05年入大學後,她愈來愈懷疑自己的宗教信仰。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機緣巧合下她參加了學生報的迎新營,然後上莊,接觸到政治、經濟、性別等不同範疇的議題。除了工作量上,主日學和學生報有所衝突之外,隨著認識社會問題愈深,她開始認為她所理解的天主教,一方面看似導人向善,同時卻是一些社會壓迫的源頭,例如對同性戀者和性工作者的歧視。她因重視社會公義,經過反覆思量後,在教堂鼓起勇氣向其他教徒分享了她的掙扎,就辭退了主日學導師的工作,也不再稱自己為天主教教徒。但「愛人如己」的想法,仍對她影響深遠。 人生轉捩點 大學三年間,除了信仰上的掙扎,Selina開始接觸基層議題。她的父母是基層:父親是酒樓廚師,每一兩年就失一次業;母親當年則是陪診(陪老人家看醫生)合作社的成員。她在報社工作時,就寫過有關工人合作社——脫離僱傭勞動制的剝削,沒有老闆,工人能夠平等參與工作上的所有決策——的專題,加上報社所在的范克廉樓就有一個女工同心合作社,讓她瞭解到經濟民主的重要性。而大學三年級時,07年香港發生過.鐵工工潮,令她知道工人在社會根本沒甚麼議價力, 「經濟差就減人工,但經濟好左就唔會加人工」,除非團結起來罷工阻止生產運作,否則社會根本不會關注他們的處境。 見識了底層工人如何被社會體制壓迫後,她開始認真思考,自己可以為社會的弱勢者做甚麼。畢業前夕,08年三四月的時候,身邊所有同學都為前途奔波,「那時我想,如果我將人生大部分時間幫大財團工作,我會覺得不太好。」所以她想過教書,或到一些民間組織工作。雖然還未想得很清楚,但由於經濟壓力,她怎也需要一份工。一次翻閱報紙求職版,她碰巧見到街工的招聘廣告,就把心一橫試試,寄了求職信。於是,她語言學系畢業後加入了街工做全職勞工幹事。這工作月入約一萬,足以維持她的基本生活,同時能讓她踏上基層運動的路。 在街工見證基層的血淚 在街工工作期間,透過親身接觸工人,她深深體會到底層工人的狀況有多水深火熱。除了以電話接受工友對勞工法例的查詢時,聽到很多工友受資方剝削的經歷,她基本上每天都要陪一些工友到勞資審裁處追討欠薪、扣假等,但整個追討程序根本不鼓勵工友去爭取合理權益,「係我做果一年半內,從未經歷過一單個案係係勞資審裁處的範圍以內,工友係可以捱到去等個法官判。」審訊是長期的作戰,工友常要請假到勞審處,令他們很擔心飯碗不保;長時間的身心煎熬,加上法庭會不斷勸工友跟資方做庭外和解,大大削弱工友抵抗不公的意志,最終就使很多工友放棄追討。 聽著一個接一個經歷,我也彷彿感受到工友所承受的不公,有多沉重。沒有任何生產資料(土地、工廠、機器等)的底層工友,為了生存,只能向追求利潤最大化的有錢佬售出自己的勞動力,然後受盡壓榨。再者,富人有錢有時間慢慢打官司,窮人卻不能,所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根本是個謊言。在這個資本主義社會體制裡面,基層就是處於這種狀態:被分配最少社會資源,難以過自主、有尊嚴的生活;在工作上飽受剝削,想爭取較合理的待遇的時候,卻深感以卵擊石之難。 見證了這麼多工友的辛酸,當我問Selina有何感受,她沉思了一會, 「其實只有無奈。基本上你可以做到嘅野,就只係俾最充足嘅資訊佢,或者就算幫佢攞唔返全部,都攞得返啲。」 加入影行者傳播基層聲畫 在街工工作了一年半,Selina雖然很努力工作,放棄了不少個人休息時間,但她覺得跟進零散個案比較多,難以令基層工友和街坊重拾尊嚴和自主:自己仍是救援者,他們仍是被動的、等待救援的人。這為她帶來一些困惑和無力感,她漸漸覺得,連結不同的弱勢者,使他們互相支援,有足夠的力量自發組織起來,成為真正抗爭的主體,才是她所認為的、比較理想的基層運動方向。加上她那時常病得提不起勁工作,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她於是在09年底辭了工,希望休息一會。 她在街工工作時,由於運動內部的資訊流通,她已對另一民間團體影行者有基本認識。關注基層議題(如住屋、勞工、小販議題等),集中拍攝基層參與式紀錄片(影行者成員與街坊共同參與拍攝與抗爭)、做資訊傳播、影像藝術普及化的影行者,會做較多長期組織基層街坊的工作。她休息了三個月後,就加入了影行者當全職職員,嘗試用其他方式參與基層運動。 影行者會在不同社區做影片放映。例如,每年影行者都會跟自治八樓合辦社會運動電影節。去年社會有強烈排外氣氛(反「蝗」、反外傭居港權等),對很多社會的弱勢者(如新移民)造成壓迫。影行者因而帶著以「本土異鄉人」為主題的短片合集,走進基層社區做放映,並跟街坊進行映後討論,分享與移民相關的生命經驗,以及思考改變社會的可能。另外,影行者也會向為基層街坊提供拍攝工作坊,讓街坊紀錄自己的生活,以及被社會體制輾過的傷痕。 以影像抵抗遺忘及失語 為何影像對推動基層運動那麼重要?「若你問最忙碌的工友,影像跟他有何關係,他或許只會答,下班後看一兩個小時看電視劇,就是一天裡最大的娛樂。」但她不太認同這種被動的接收和消費。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無權無勢者的聲音彷彿無影無蹤;愈有財有勢,在社會裡就愈多發言空間。為了對抗這現象,影行者希望基層市民嘗試進行錄像創作,或拍攝數張相片說自己的故事,「人人都需要一個渠道去抒發感受,每人的聲音也應被社會聆聽和理解。但他們(基層)生存於這社會,總是沒有人願意聽他們說話,或者只會有人責罵和欺負他們,所以,掌握自主發聲的渠道就很重要。」 對基層街坊和工友個人而言,拍攝影像紀錄,能令使他們有機會細緻梳理及表達生活經驗,繼而重拾改變自身處境的動力,乃每個有尊嚴的人應有的權利;這些能夠彰顯社會深層問題的影像故事,在不同基層社區傳播,讓其他街坊和工友看到後,就有組織弱勢人民團結反對壓迫的可能,因而令底層人民重新成為基層運動的抗爭主體。 紀錄‧行動‧連結 影行者另一重要工作是參與式紀錄片製作。訪問期間Selina提及最多的經驗,是她加入深水.順寧道重建關注組時,跟受舊區重建影響的基層租戶,群策群力爭取合理安置權,並一起拍攝整個抗 爭 過 程 ( 詳 見 其 作 品 《 順 寧道‧走下去》)。在抗爭當中,影行者,就是要拒絕當旁觀者,而選擇跟街坊走在一起,成為其中一個參與者。記得影行者的一篇 文 章 說 過 :「 面 對 不 公 義時,先不談什麼藝術工作者什麼拍片的人,我們首先得是一個人,不是嗎?」 順寧道很多住套房和板間房的租戶,都是最無權無勢的基層。當收到市建局通知,政府要重建該區,很多業主就逼租戶離開,而租 戶 的 安 置 , 市 建 局 則 不 會 負責。從舊區重建得益的,從來不是基層租戶,而是政府、大地產商和一些有較多資本的業主。「住屋也是一個勞工問題,畢竟它佔了很多基層工友生活開支的一大部分。」有個姓楊的租客,除了參與抗爭期間的居民會議,還學會了錄像拍攝,訴說自身處境和 表 達 對 市 建 局 欺 壓 窮 人 的 看法。影行者留了一部攝影機給她,讓她在平日生活中做紀錄,她還主動拍攝業主如何欺負鄰居,拍下震撼的影像。即使抗爭到最後,不是所有街坊都能如願以償,「這至少令基層街坊透過一起思索和討論,開始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 除了自主,還有人和人之間的連結。其實街坊之間也有不同想法,透過尋求共識,就可學習瞭解對方的處境,繼而思考如何令大家都生活得好。這使同一社群內的人、以及不同社群之間的互相支援,可以在這個充滿疏離的社會裡萌芽。Selina說一些順寧道街坊爭取安置權的階段結束後,就開始去其他支援其他地方受重建的基層街坊,繼續參與住屋正義的運動。不同地區的重建關注組會互相分享經驗之外, 「 之 前 菜 園 村 村 民 有 遊行,順寧道的街坊也有參加。」如是者,街坊與影行者的創作、傳播、抗爭,就植下了受壓迫者互相連結的根,使基層運動繼續壯大。 我想,這種真正愛人如己的思考和行動,才能使看似遙不可及的社會公義,有實現的可能。 後記 平時跟Selina交談,會感受到她有多重視他人,她常說工友怎樣、街坊怎樣,而較少表達自己的感受。從街工到影行者,一直參與步履艱難基層運動,她坦言,快樂不易,「因為你永遠知道,就算有一個重建街坊爭取成功,有一個工友追返份糧,咁都係仲有好多人仆街緊。」 筆者整理這篇訪問期間,遇上了屈臣氏送水工人的罷工,向資方爭取加薪及減少外判人手等合理待遇。[1]工友儘管用了三天罷工,幾乎完全停止了送水的運作,資方仍只肯給予小恩小惠。罷工終結後大部分工友復工。 而這場罷工在社會裡,彷彿隱形。 1. 詳見影行者拍攝的、已上載於youtube的紀錄片《最終加了一仙幾毛-屈臣氏工友罷工記事》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Cancel Reply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CommentName* Email* Website 在瀏覽器中儲存顯示名稱、電子郵件地址及個人網站網址,以供下次發佈留言時使用。 8 × 四 =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