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WIKI

升上大學後,每每在校工作至夜深才回家,飢腸轆轆, 經過上水火車站對開至彩園村的天橋時,總會被整排形形色色的小販攤檔吸引。一眼看去,十多檔的熟食小販整齊地靠右一列排開,售賣各樣食物,彷如小型夜間墟市。

一個城市的記憶   社區情感的土壤

小時候家住彩園村,閒時在屋村內閒逛,現在回想,對當時的屋村面貌已甚模糊,只依稀記得有個「彩園商場」,商場內有各式家品店、茶餐廳、超市等,商場下方有個街市,我經常去光顧那間賣碗仔翅的小店,已忘記了是什麼味道。

後來,商場被領匯收購,翻新一輪後變得美侖美奐,更名為「彩園廣場」,似多了一點堂皇氣派,卻令我少了一點光顧的衝動。翻新後,各式大型商店進駐,位處地下的唯一屋村街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兩間大型超級市場和幾間編制整齊的乾貨及零吃店。在千篇一律的城市規劃圖表下,這個見證我成長的社區已失去自己的獨有輪廓, 似乎已找不到成長的痕跡。所謂社區回憶,在於人與人的互動間萌芽和塑造,正如小時候經常到家樓下的小食店買零食,老闆看我得得意意,經常撩我傾計,間中附贈維他奶;不時又隨父親到屋村附近的茶餐廳光顧,但如今只剩下大快活、麥當勞等連鎮食店,昔日「茶記」如市的光景已不復再。本該由居民與商戶共同塑造的社區風貌,卻被一排排的連鎖店佔據,冷冰的貨架和價錢標籤下店員標準化的問侯和笑容,偶爾或有幾句閒聊,但都被匆忙的交易時間擠壓,更多的是大家似乎只有各取所需的買賣關係。人來人往,面目模糊。 

搬離彩園村後,偶爾經過亦會想再去逛逛,但煥然一新的感覺實在不太好。唯一令我仍感到熟悉的,或許就是那條晚上才出現的「美食街」。從港鐵站出口一眼望去,十多檔的熟食小販整齊地靠右一列排開,售賣各樣食物,彷如小型夜間墟市。猶記得小時候的彩園天橋上已有如此景況,記憶被年月清刷得有點發黃,但輪廓尚存,人事皆非下,這條天橋成為我成長記憶中的唯一一點點可供窺視的缺口。 

對不少上水居民而言,這條小販天橋見證了社區面貌的變遷。事實上,彩園村的小販多是來自附近屋村的居民,很多已上了年紀,擺檔超過十多年,靠做小販的微薄收入支撐起整家人的生活,養育起一代人,亦滋養起一代人的成長記憶 。幾近二十年的光景過去,人物皆非,鄰近的「彩園商場」變成充斥連鎖商店的「彩園廣場」,過去一事一物幾近被連根拔掉,或只有這條天橋的偶爾光景能尋回過去的一點痕跡,草根的豪邁粗糙,如今竟顯得如此細緻溫柔。

公共空間的利用   相互協作的可能

這種溫柔,除了存留的過去的記憶溫度外,還在於小販行業於與社區的一種不可割切的關係。 在城市發展的過程中,土地成為珍貴的資本,鋪租高昂,低收入人士創業幾乎不可能, 小販擺賣這種無需租金成本的自僱途徑正好為基層提供一個重要的出路。 這種利用公共空間而生成的商業模式似乎是社會發展下必然的產物,當生活無計時,最原始最簡單直接的方式便是走到大街上「霸位」,賣物糊口,幾乎每個人都有入行的機會。於小販而言,所謂「公共空間」的定義,就是只要不防礙和傷害他人,我應有自由有權利於空間內做我想做的事。因此,與小販傾談之間,問到政府對待他們的態度時,小販們都會帶點不解地問:「都係搵食啫,我又無阻到人,做咩要趕絕我地?」很直接單純,亦很合理。

一般的認知裡,小販的形象總被描繪為沒有秩序、衛生環境差劣、擾亂公眾秩序。然而,事實上小販深明只有衛生良好的擺賣環境才能給予顧客信心,招攬生意。觀察看來,每個小販檔整齊地排列在天橋右邊,留下半邊天橋供行人出入來回,一般時候人流都相當暢通;而每戶「車仔」間間隔約一米,方便小販出入及攤位活動,同時減低可能引起的火災危險。衛生方面,食材皆以器皿盛載好擺放在車仔內或後方空地下,每架車仔旁更置有膠袋供拋棄垃圾及食物殘渣之用。若細心留意地面,幾乎不見食物殘渣或污漬,因為小販們離開前總會收拾好「手尾」,還原路面空間情況 。回應香港社會對小販的偏見,上水小販們以行動宣告自己存在的正當性。

此外,小販是一種極為靈活的生意模式,與街上行人有唇齒相依的關係,他們依據人流多少決定擺賣時間和地點,依據人們口味決定售賣的食物種類。

以彩園村的小販為例, 從冷熱糖水至生滾夜粥, 還有馳名的韭菜豬腸、油渣麵、杏仁奶露…… 細心一看,食物種類極少重覆,即使偶爾出現售賣相類似食物的攤檔,彼此間亦會間隔相當距離。每戶小販均炮製不同食物,避免了小販間的直接競爭,亦是依據顧客口味而調整的默契。擺賣時間方面,為保障生意,避免與其他食肆的開放時間重疊,一般小販通常會於清晨或深宵出沒 。彩園村天橋的小販亦不例外,晚上九時才陸續開店。

至於小販間的關係上,由於彩園村的小販不少已擺檔多年,彼此更建立起一定的默契和協作。對他們而言,比起「競爭者」一詞,其他小販或許更像是共同進退的伙伴。除了彼此間互相協作相助,以防備小販管理隊的打擊外;大家亦存有互相尊重的共識,各有大致固定的擺賣「地頭」,不會隨便越界「搶生意」,確保每戶都有受保障的生存空間。

事實上,正是這種協調並存的模式,使得上水小販區出現了這一獨有的擺賣光景,接近「墟市」的商業模式,貨品種類繁多,不同攤檔聚合起來並行不悖,吸引絡繹人潮。

官方論述的盲點   離社區的規劃

一直以來,政府的小販政策所抱持的心態只從城市效益和市容著手, 往往忽視了小販及社區的利益,脫離社區生活本身。現時香港政府的小販政策,以規劃及取締為兩大方向。前者以安全和衛生秩序為由,對小販進行嚴格管理,劃出所謂小販擺賣許可區的範圍,只有在範圍內活動的小販才是合法,變相將其餘的空間全標籤為「不合法」,將原本開放予基層謀生的公共空間加以收納,街道成為只供運輸而不許停留的地方,限制了人們對公共空間的使用權利。而規劃時,往往只以方便管理為目的,規劃者未能意識到小販活動本身的特性和局限,政策抽離社區本身,招致失敗。近期天水圍天秀墟便是一個好例子,政府與團體規劃時以方便管理為出發點, 將之遷入遠離人流的天秀路天富苑,殊不知小販必要與人流共存,人多的地方才有小販聚集,才會有足夠的生意;另一方面亦忽視了小販本身的靈活度和機動性,漠視其與行人間互相磨合遷就的特性。[1] 

取締方面,則一直以各種方式減少小販牌照,自70年代開始停止發牌後,小販數量已逐步減少,前年花園街排檔大火後,又引入釘牌制度及以12萬利誘小販退回牌照等,將進一步減少香港小販的數量。小販行業是基層生計的重要出路,提供成本極低的就業機會,曾肩負養育起一代人的重任,然發展的同時卻被忽略 。政府一邊停止發牌一邊加以取締,將行業的生存空間逐漸收細,無疑是扼殺了低下階層自力更生的可能。

以上可見,政府政策只出於方便監管,以逐步消滅小販為目標,規劃政策時往往脫離了社區生活,只落入城市化的考慮,忽視了社區情感和基層生計 。縱然非對於所有居民而言,小販均有同等重要的意義所在,然作為一種獨特的社區輪廓,街頭小販的保留有其必要性。自殖民政府以來,配合都市現代化的發展概念,對「影響市容」的小販加以規劃及取締,小販墟市作為屋村風景的情況已不復再。

結語:還原公共  所為何序?

經常光顧的關係,漸與幾個小販熟絡起來,傾談之間,理解到他們對生活的堅持和掙扎,亦更明白行業的特點與局限。於他們而言,所一直要求的,只是保有一處擺賣空間以滿足生活所需。公共空間公開開放予公眾,公眾有使用的權利,本是正常不過的事。然而,自七十年代起,街頭小販這種商業模式卻不斷受到壓逼,或逐步取締,或將之固定、納入許可區,限制了公眾對空間的使用權利,亦因過份管理而忽視了小販對社區及基層生計的意義。錯置的思維盲點,使香港的小販政策一直備受批評,多次的墟市計劃亦以失敗告終。

事實上,基於小販本身的靈活度和機動性的考慮,小販政策應以盡少干預規劃為原則,重發流動小販牌照,予其在公共地方擺賣 。當然,衛生及安全情況固要有所監察,然對於小販的行動範圍和售賣貨品種類應給予最大的彈性,予之足夠信心。小販的「無序」並不是完全的放任無序,而是其本是生成於社區的行業,其運作自會根據環境和社區居民的需要而調節,形成自然默認的擺賣規律,而缺乏彈性的「規劃」很大程度中上是多餘的。

 

 

[1] 如欲更詳細了解天水圍天秀墟規劃情況,請參考上莊「鳴」今年二月號文章《天秀墟之有序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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