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同巨門

通宵工作過後,饑腸轆轆,走進canteen吃早餐。八時未到,裡面已經人來人往,但都不是年青學子,也不是一身恤衫西褲的教職員。呷著熱騰騰的好立克,耳畔傳來鄰桌精神爽利的寒喧。「你今日去邊度當更?」「佢發配邊疆呀!」「我今日要過堆填區個邊。」「曬都曬死!食埋個菠蘿油先算啦。」

原來是中大的工友,應該是交通組或者保安組罷。

對於校園的想像,經常將整個校園最早起床的一群拋諸腦後,只記得教師與學生。尤其是大學,在這個炮製「晉身中產」幻覺的夢工場,彷彿我們都是奉旨讓人侍候的公子哥兒千金小姐,工友純屬保持課室乾淨的吸塵機,連伴讀書僮也算不上。

教育是分數和試卷,鋼琴和芭蕾舞,不是地拖掃帚和螺絲批士巴拿。這是從小就有的認知。黃子華在棟篤笑裡模仿叫菲傭爬出十八樓抹窗的幼稚園生,唱了一首歌:

Clean the window-; go outside
You so stupid, can’t you fly?
Clean the window-; go outside
You so stupid, tell me why!

唱完,叉腰瞪眼。

不想被人叉腰瞪眼,就唸好書找好工,日後向別人叉腰瞪眼。大學是叉腰瞪眼的預演場地,沒有哪個同學打算畢業後做倒垃圾。據說,校內某些行人路重舖地磚,為的是避免穿高跟鞋的師生摔倒。

好立克喝光,回報社繼續趕稿。途中碰見在附近做清潔的阿姐——她要求匿名——回來開工,聊起樓下的廁所有多髒,清潔泳池更衣室時有多像焗桑拿,薪水怎樣遲遲未加,中大百佳的白豬仔午餐肉怎樣由八個幾加價加到十八個幾。瑣碎的生活牢騷,很熟悉。談到同學把東西亂放,熟悉感漲至最高點,「唏,無辦法架,咪當幫你地執野好似幫仔女咁執囉」。

青春年代渴望逃離的家庭關係,以奇特的方式在大學轉世回歸。隨著九十年代學額擴張,大學平民化——意即香港學位貶值,有錢人多送子女放洋留學。借grant loan者恆河沙數,校園裡十個有七個是勞工子弟,工友的煩惱,是我們不少人的父母的煩惱。

數年前中大高層醞釀將EMO(物業管理處)外判,阿姐面臨減薪裁員危機,靜悄悄的在員工總會的反外判聯署簽名,不敢聲張。「我唔搞事0既」,她笑笑。萬一搞得成外判,丟了工作那怎麼辦?「幾十歲,出到去都冇人會請啦,咪返屋企囉。」平日你在後樓梯休息,不悶熱嗎?有沒有想過申請一間小休息室?「冇用0既,佢地唔會俾。」

順帶一提,阿姐要求匿名,也是出於擔心事後遭到管工以及工作環境更差的工友白眼。

作為一個有尊嚴的人,她的容忍讓我不解;作為大學的工友,她的容忍卻是那麼自然。我們的父母,在大學的場景裡就是如此卑微。這種貌似理所當然的卑微,其實一點也不易容忍,它驅使我們的父母這樣驅使他們的子女:辛辛苦苦捱到你戴過四方帽,西袋革履上班去,我就可以安心了。

安心的意思是,終於可以脫離卑微的職場生涯而又不用餓死。「讀好書 = 孝順」的公式至此成立。在個人層面,大學是應許「你和你的一家必得救」的偶像;在社會層面,大學是倒模複制勞動者悲歌的工廠。

我搞不懂,為甚麼公屋的清潔工月薪只有五、六千,那些指他們「低技術」的高學歷專業人士,大抵沒有那種「技術」推得動等閒負重一噸的垃圾車。我也搞不懂,為甚麼從來只聽過「師生共治」,卻沒聽過誰提倡工友同樣是大學的持份者,同樣有參與校政的權利。再漂亮的皇宮也少不了廁所,脫離塵世的大學教育想像,必然無視大學教育裡的塵世。與活在同一個校園的工友隔絕,這種教育灌輸了怎樣的階級觀念?

萬事都互相效力,社會如是,大學如是。CU,始終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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