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Emily,Gillian
文:李沛姿

關振邦(阿邦),擔任支聯會義工二十多年,曾是支聯會常務委員,多年來一直積極參與平反六四事務。訪問甫開始,他從袋內取出過去的新聞稿和幾張照片,我們坐在咖啡廳的一隅,展開了關於六四的討論。

人生的第一次遊行

89年,阿邦十七歲。六四血腥鎮壓前夕,香港一直有不少運動聲援北京學生和市民,但他坦言當時自己是「打工仔」,香港人的連串舉動並無引起他的注意。直至89年5月20日,他在電視機前看到香港市民在8號風球下聲援北京學生和市民,這個畫面觸動了他,驅使他思考八九事件,並持續關注事態發展。

「8號風球第二日我唔駛翻工,喺屋企訓覺,聽到樓下有地區組織巡遊,喺屯門區行,用大聲公嗌支持北京學生,自己聽到後覺得好新奇,就不自覺參加咗人生第一次遊行。」當時大概有百多人參與,大家從屯門安定走到新墟仁愛堂廣場,不少人沿途加入。同一天,阿邦到了中環遮打花園遊行。與電視畫面不同,親眼目睹滙豐總行大廈外的人群,他感到非常震撼:「活到十七歲,我未見過咁大場面。」當時不同地區也組織了活動,由地區延伸至社會,大家抱著「血濃於水」的想法,全民關注八九民運。

那時香港人的情緒十分高漲,對中國政府也抱有期望。上一代人生活在沒有中港矛盾的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彷彿帶來了光明,大家真誠盼望中國會迎來民主。參與遊行的人即使互不相識,但卻連成一線,一同支持北京學生和市民。

由眾聲喧嘩到鴉雀無聲

6月3日,晚上大概8點,阿邦在家看新聞直播,緊貼天安門的情況,一顆心懸在半空,既緊張又不安。畫面不停轉動,坦克車入城,解放軍不再是人民解放軍,而是屠城解放軍,城市瀰漫著血腥的畫面及恐怖的氣氛。「我覺得不可相信……冇可能一下子政府會用軍隊去槍殺市民同學生,覺得唔可以接受。嗰下係好大震撼力,好傷心。」不少香港人相信北京學生和市民會「戰勝歸來」,卻沒想到等待他們的只有噩耗。翌日,香港被悲傷籠罩,沒有人相信昨夜的直播是真的,以為只是紀錄片。阿邦參與了「黑色大靜坐」 [1] ,只見人們抱頭痛哭,是憤怒,也是無力感。
[1] 見本刊〈走進香港的八九民運歷史〉

「我想做返啲嘢。」

「六四後大家好快靜咗落嚟。」阿邦說這句話時有點唏噓。血腥鎮壓為一切落下句點,徹底磨滅了不少人的希望,再沒有人相信抗爭會帶來成果。對此,阿邦表示理解但難以苟同,他找不到離場的原因。他說,六四事件只是改變了香港的運動模式,把抗爭變成了持久戰──香港人不但要繼續支持北京學生,更要追究屠城責任,悼念犧牲了的人民,延續運動的目的。

89年尾,阿邦參加了一次支聯會活動。活動講述當時羅馬尼亞發生流血革命後,極權政府終於倒台,受到人民審判。這次活動為阿邦帶來了希望,羅馬尼亞和中國同是共產政權,六四也是以流血收場。阿邦認為只要繼續抗爭,中國政權終有一天會迎來相同結局。因此,阿邦成為了支聯會的義工。身邊沒有朋友與他並肩作戰,家人作為「老左派」也不支持他的行為。所有人都認為阿邦對六四事件反應過大,但他不能顛倒是非黑白,說服自己中國政權沒有犯錯,所以「雖千萬人吾往矣」。

懷著宏大的理想前進,但義工服務的付出與收獲往往不成正比。是甚麼讓阿邦堅持了二十多年,甚至在途中成為支聯會的常務委員?他說是一股情感:「我唔係為自己,六四事件有人受到傷害,有人犧牲咗,而我喺香港唔可能有事,喺一嗰安全嘅情況下,我只係做緊一啲好卑微嘅事。」一人未必能帶來影響,但成為支聯會的一分子,聚沙成塔,涓滴成河,離目標彷似近了一步。問及二十多年的高低起落,阿邦說有一段時間社會對六四的關注降低了,令他感到有點失落。然而,在2009年,六四悼念晚會20週年,維園再次坐滿人,阿邦的默默耕耘得到成果,也鼓勵了他堅持下去。

阿邦一次又一次強調六四事件對他的衝擊,甚至說六四事件改變了他大半生。言談之間,筆者感受到他無比堅定的信念,也明白到六四於他(或上一代)而言,是跨越時間、空間,永不磨滅的。

燭光下,是世代之爭,還是世代承傳?

近年,年輕人慢慢脫離支聯會的悼念集會,學聯不再參與,大專學生會也相繼退出。他們認為上一代只會情感動員,缺乏深度討論。部分人直斥六四為「鄰國」歷史,批評支聯會「建設民主中國」的綱領「離地」。作為經歷過八九六四的人,阿邦認為兩代之間無分對錯:「只係本位唔同,支聯會用中國人身份講民主,但有部分人未必係,可能會因為咁覺得大家做嘅事有相沖。有啲人覺得喺香港講中國民主發展係脫離現實,香港依家受中國壓迫,所以應該關注香港事務。」但即使如此,新一代仍有認識歷史的責任,不應誤以為中國血腥鎮壓是正確的事。在這個基礎下,阿邦並不反對年輕人以任何形式討論六四事件。

雖然阿邦認同年輕人能夠以不同形式討論六四,但不代表他否認支聯會悼念集會的存在價值。「支聯會嘅晚會有兩種意義:一,衝擊返一班人,等佢地繼續做落去;二,係對六四受害者或在生嘅人一種支持,話畀佢地知,喺中國度做唔到,但喺香港可以。」這正正是香港的獨特之處。六四晚會製造了一個機會,建構了一個場地和時間,讓大家聚在一起,那是力量的凝聚。阿邦提及不少中國人在六四中痛失親友,他們不能在六四當天公開悼念,喪親之痛無從宣洩,香港的燭光是他們唯一的慰藉。阿邦曾收到市民的感謝信,一晚的聚集,未必有即時的效果,但對一些內地人,甚至新一代而言,這片燭海是通往六四真相的唯一途徑,是揭示中國政權的醜陋、走進歷史的一個契機。

他明白缺乏親身經歷難以令下一代融入上一代的情感世界,因此支聯會也應交棒給年輕人,由他們帶領更多人了解事件。「我退咗落嚟(不再擔任常務委員),唔再有權力喺手,而且同新一代年輕人之間唔存在『請教』。因為大家經歷唔同,新一代反而見識更多,佢地先知點樣切合今時今日嘅需要。」上一代看六四有很多主觀情感,他們無法抽身,但下一代需要的不只是情感。情感只能讓你接近一點六四,卻無法真正帶你走進歷史。年輕人需要的是一個觸發點主動關注六四事件,深入反思民主發展。要尋得這個觸發點,唯有由他們擔任領袖,主導運動發展,才能與時代接軌,而上一代的角色則任支援。兩者之間非對立,而是合作,這才是真正的承傳。

後記

有人覺得六四是屬於上一代的回憶,與我們這一代沒有關係。既然無法重現上一代的情感,難以明白他們爭取的綱領,自己為何仍要悼念?筆者作為新一代的一份子,在今次訪談後,對上一代的情感與記憶有了更深切的理解,建構了更完整的歷史想像。

你可能會說:「明白了上一代的情感,亦不代表要悼念。亅是的,因為悼念的原因從來不只是以情感為基礎,而在於其意義。那些悲傷、震驚與憤怒是一些表象,每個人都有不同領悟,我們需要進入的是香港在六四事件的獨特之處,它為我們帶來的力量。那片燭光,不但為經歷過六四的人帶來希望,亦逼使中國面對屠城責任。香港與中國的不同之處在於,我們可以談六四,而中國不能。政權一直希望隱藏歷史,人們亦噤若寒蟬,所以我們的悼念是一種抵抗。把六四放進本港,中國與香港是命運共同體,中國沒有民主,香港也不見得有。每年的悼念集會都給了我們機會,向中國施加壓力,發出良知的呼聲,讓他們知道「人民不會忘記」。

兩代之間追求的目標是一致的,我們是一個整體,分不開。說到底,只想道出一個事實——兩代之間並非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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