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渺

於是,妳首先要學會一種自我陌生──妳甚麼都不是,而「大學生」不過是一種壟斷與宰制秩序中的一個空洞的位置──然後,妳才能追認自己,妳是誰?這個跌多漲少的過程中間,正如「學業」、正如「將來」、正如「理想」或「現實」,以一個溫血哺乳類人形的姿態突然顯現的「愛情」一樣應允許多,舒適安全,卻不一定就能回答妳。

—李智良,〈戀愛中的寶貝〉

登對

「同你一齊,It has been shitstorm after shitstorm。我受夠了。」

聽到這句話才 2 個月前,我和 R 在暑假一起租住了小屋,每朝擁抱做愛、煮英式早餐,偶爾在湛藍的晴空下外出散步、踩單車。

我們在外地留學時認識,讀的科目一樣,家庭背景相似。他跟別的世俗同學不一樣,對世界的變革有所期望,常常講不同地方的歷史故事,又會很誠懇地與司機或露宿者攀談。我們一起去聽講座多了,談到大家對生活的看法之像,漸漸走在一起。我喜歡他對未來有清晰的方向,對旅行、求職、甚至未來住所都很有想法,覺得以後跟著他十分安穩快樂。我想像在日後的論文集致謝頁上,像很多作者一樣,寫上 “To my beloved R”。

一直渴望的二人世界得到了,才發覺自己開始接不住他的話題,對話慢慢剩下一些 Sex jokes 與心心 Stickers。我並不滿足,我想要進步、要互相契合,然而我總覺得,我不一定想要那種安穩的生活,而在畢業計劃上不如他般自在,也令我感到壓力。他充滿愛意的眼神,在我看來開始變得平庸,但我已不能想像沒有他的生活。

漸漸我變成一個長滿刺的氣球,對他所有令人不滿的地方、與我世界觀不符之處都很敏感,作出很多狂妄的批判。他精心安排的旅行期間,我很容易被無意的隻字片語,刺至崩潰大哭,被安慰過後就仿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繼續行程。

有天,R 說:「不如我們分開,冷靜兩星期。」我樂意至極,到了重圓前一天,還在酒吧裡跟新識的朋友,訴說著拍拖有幾煩。當日,我抱著他必定會垂頭回歸的傲慢,上前伸手要牽時,換來他猶豫的額上輕吻。然後他勒住眼淚,說完那句說話,就離開。之後我寫過很長的信件給他,他給了客氣的回覆,就再沒說什麼。

樂園

「你可以接受,我幾年才見你一次,都一樣需要你嗎?」

與 R 分手後數月,我在心窩正後方紋上一把廚刀。

那時我拖著傷心之軀,去見老朋友 Q。他曾戲說自己其實可以領綜援,但總能憑自己的方法,找到種種生存的空間。

那天他說了很多話,而我只記得他說,可能我們可以一起出國生活一年,可能可以做一場愛,可能可以一起創造一個怎麼怎麼樣的社會⋯⋯

我回到外國的宿舍,開了個 Blog,開始寫很多很多的詩詞,拍很多照片、畫畫,我嘗試去反思我與 R 相處的錯,去想像我和 Q 在村屋天台角落,在四周的麻將與單車聲中,相擁直至世界失重⋯⋯如此我才能熬過,辛苦而孤獨的期末大考。

到我回來後,我覺得 Q 沒有留意到我。我默不作聲地,努力爭取著他的注意,他的任何說辭,我都會對號入座,回照自己是否做得不夠好。積累良久的鬱結,終於爆發成一場對質。他說,如果我覺得他的眼神,無時無刻都在批評我,不如不見。「難道你不明白,就算我幾年才見你一次,都一樣需要你嗎?」

我啞口無言。那段時候,我努力用別的事情讓自己麻木。到現在,還是想把所有畫作統統撕碎。

照料

「就算我們再無身體上的親密,我都會一樣咁關心你。好嗎?」

與此同時,我還未找到工作或升學的方向,陷入「抑鬱」的狀態。那是你的腦袋像不願意停止運轉的金屬齒輪,不斷地拷問過去、焦慮現在與未來,空轉著磨蝕機身,擦出無限火光。我幾乎要買 The Book of Bunny Suicides,從離開一切的想像中得到快感。

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 T。我們幾年沒有聊天,但是我心裡覺得他會願意照顧我。他見我一塌糊塗的狀態,忙碌中還能每周抽空,約我到他家打機看戲。漸漸地,上床變成了其中一項活動。直到我開始在意,因為他為我的付出而感動,然後「沉船」。

有一天,從 T 的床上一覺醒來,突然有人敲門走進來,是他的女朋友,與他提起過的朋友。我慌忙穿好衣服,他隨即把我帶到大廳。門一開,他的客廳坐滿親戚,他 把我帶到他祖母面前,要我向她請安⋯⋯

那時我驚醒,告訴他每次在他家裡過夜,我都會發這些夢。他說,其實有時也害怕被別人看見我們。只是往往他還是會摟住我,讓我安心。

終於有天,T 很認真地說,我的夢讓他很困擾。「就算我們再無身體上的親密接觸,我都會一樣咁關心你。好嗎?」我哭到一時下顎仰天,一時蜷著身子,久久不能抬頭。「Sex 係我表達內心感受的方法呀⋯⋯」我好不容易吐出幾隻字。「我唔鍾意去你屋企,要穿佢對女裝拖鞋⋯⋯

然後這晚好像沒有發生過,我們又如常見面,只不過地方換成時鐘酒店。我沒有跟 T 說過的是,他最帥氣的角度是從下望上去的低炒,在那些時候,我能得到最想要的:對彼此絕對的佔有。為此我曾流下熱淚,並偷偷借詞抹掉。

* * * * *

也許這些慾望、或期望與現實的矛盾,我們都曾以不同的形式,如實經歷過,或在內心煎熬過。為什麼自己無意識下,總如西西弗斯推石般,不斷追求「戀愛」——一種像要奮不顧身、完全擁有對方的親密關係,明明這永不可能?

有個景象想分享一下——我的名字出現在報紙頭條上:名校畢業生不堪壓力墮樓亡。

曾向我推銷學校擴張計劃的中學校長、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大學教授、從小看著我在聚會上躲在一旁看書的姨媽、得到了什麼大 Firm offer 的 Flatmate⋯⋯ 這些人像鬼魅一樣,在我的伏屍上以悼詞跳舞。我媽聽開的電台節目〈風騷快活人〉,將會談及我,並以我的離去說明教育制度之禍。

往敞開的窗口向下望,我不止一次看見這樣的未來。

曾經有一段時間,只有那些(想像中的)擁抱,才能暫時把我帶離那個,空得剩下「名校畢業生」以自我介定的世界。那些時候,我能忘記求職或求學上的失意:我能確切知道我是有價值的,對於眼前的那個人來說。

後來我找到工作,日常回復了節奏,回望過去有如劫後餘生。我看見身旁人為我作出的付出,那些我以為再也不會原諒我的人們(像R),或失散的大學朋友,慢慢地回到了我的生活裡。我學習到:原來他們不會用那種目光凝視我,那些目光,是我自己狠狠地瞪著自己。而身邊願意接納這軟弱的我的人,遠遠不止一個。我開始看見,為了滿足自己的掙扎或需要,而看不見對方與自己,這是我過去最大的盲點。

而我漸能捉摸得到,真實是什麼模樣。我與 T 之間,搖搖板般微妙的平衡持續。平實的相處,開啟了我更多的認知:如足球與電影之趣味,又例如我開始理解,只想被擁抱親吻的自己,平日在工作、或理解社會事務上加諸於自己的壓力有多大。而我終於也想聆聽,他的生活最近泛起什麼漣漪。

承認自己的慾望,放下被拋棄的恐懼,與對方坦誠地溝通,包容彼此的脆弱,就能漸漸地接近它⋯⋯

只願我有足夠的力量,與身邊人協力於荒漠建路, 而不再嚮往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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