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勞工撚、姍除線
文:姍除線

「中大是全香港請最多 Part-time 老師的大學,便看到他們著重什麼了」

「當世界幾乎毀滅,死了幾十萬人,大家仍執著生產力及時間表,感覺荒誕」

前文提到「導師正名事件」中,教師雖獲正名,但薪酬待遇仍與一眾講師要求的相差甚遠,仍是人工偏低,沒有固定合約。全職講師如是,兼職的狀況又如何?學生報邀請到任教人文學科的陳講師(化名)談談他們的情況。

雖然是兼職,工作卻毫不輕鬆。從備課、準備課綱教材,到 Lecture,陳講師形容是「一腳踢」:「很多 Logistics,如要 Scan 資料上載到 Blackboard、解答選科查詢、計出席、收功課、影印資料等」。Tutorial 則視乎有沒有 Tutor,若沒有便要身兼兩職。他指中大部分學系的課堂超過 40 人才會分配 Tutor,有些如大學通識則沒有。其他院校情況更差,會以「Part-time 老師就是沒有 Tutor」來回絕要求,「感覺像外判給你,你便要完成所有東西。」

魔鬼在合約細節裡

兼職講師工作繁重,但合約不會清楚列明細節,只有「準備考試、備課、進行課堂必須的準備工作」,甚至有一句模糊的條款「系主任或部門負責人指定的所有工作」。更甚是,合約不會定明每班的學生人數上限,陳講師指情況很弔詭,愈投入會吸引愈多學生,工作增加但薪酬不變。他無奈指:「合約鼓勵老師將貨就價,愈落力是懲罰自己,不論是工作量或情緒上。」為了不與學術潮流脫節,陳講師會迫自己研習新知識以更新課綱,但短時間內消化並教授令他壓力大增。想確保教學質素,陳唯有「惡啲趕走學生」,因而出現令筆者印象深刻的一幕——在第一堂直接呼籲同學 Drop 科。問及為何會於課堂上「倒自己米」,陳講師的回應是「我不是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但不理會薪酬與勞動條件,只講熱心於教學及學術⋯⋯我做不到。」這說明兼職講師的薪酬微薄。雖然中大已較好,合約薪酬以 20 星期來計算,有些院校只會額外支付比課堂多一周的薪金(即 13-14 星期),作為課堂時間以外工作的報酬。

不過,學系從不會公開薪金計算方法,陳講師指從來沒有薪級表或任何指標可作參考,他亦不清楚其他講師的待遇,無法得知自己的薪金是否合理。另外,兼職講師的薪金不包括在部分學系的經常營運開支內,需待財務處審批才能支薪,因此有不同的出糧日。他曾被拖糧一兩個星期,估計與上述原因有關。

續約方面,由於合約時長僅一個學期,陳講師經常為續約問題感到焦慮。簽約時間不穩定,他試過在 8 月尾才得知獲學系聘用,也試過於 6 月中已確定續約。更重要的是,大部份院校,包括中大,都不會保證他能長遠獲聘。每次到了學期末,學系的秘書人員會致電他,口頭詢問是否願意繼續任教。在收集老師的意向後,學系高層再開會討論是否續約,講師實際上無法參與任何決定,「平常與系內的教職員沒甚麼機會接觸,也從沒關心過問你的教學狀況和需要。」到底續約與否與教學表現是否掛勾?陳講師都不清楚,並指過往曾有任職多年、教學表現卓越的老師突然不獲續約。

即使不獲續約,學系無須解釋或向他負責。當學系臨時決定不開班,也可以很快取消合約。「學系這學期開多了班便找你,少一班便不找你。我們只是用來塞住時間表的洞。」他曾與相熟的 Course coordinator 討論,希望延長合約期及增加一些保障老師的條款,但對方以「牽涉資源撥款要由更高層決定」為由推搪。

沒有營養的教學

兼職講師沒有研究助理、辦公室,甚至連 Locker 也沒有。沒有任何福利,甚至不能到保健處看醫生。在合約與合約之間,兼職講師完全無法使用學校的設施,「理論上我連學校都不能進入。」陳講師試過成功爭取一張短期 Guest library card,終於可進入圖書館,但因沒有辦公室,在家工作令身在中大外的他,不能查閱需要權限的資料庫。 勞動條件決定了兼職講師在校園的位置——哪裡都容不下。兼職老師多要在不同院校工作,無法經常留在校園,也難以發展人脈,「教了這麼多年,我連 Department head 都沒有見過,其他同事也當你是過客」,然而人脈與學術是無法切割的,搞學術要有適合的環境及氣氛,如恒常交流、研討會及聚會。尤其是人文學科依靠思想交流及衝擊才有產生新的想法。他們無法與同事或同學建立關係,即使對學術感興趣,也無法參與學系的研究會、老師間的聚會。陳講師認為這樣的教學模式「很沒營養,完全發展不到自己,愈教得耐愈強烈感受到,我只是一粒螺絲。」

世界毀滅之際,讓我們繼續生產!

這學年,中大曾停課兩次,分別是佔領中大事件及疫症。陳講師曾聽聞其他院校有即時結束講師合約的例子,中大的兼職講師則「幸運地」獲如常支薪。雖然他認同停課的決定,不過陳講師對校方沒與兼職老師討論,甚至未有事先通知感到無奈。陳講師不習慣的是由面授轉為網上教學。他指面授能看到同學的反應,可即時討論,但用 Zoom「好像在聽 Youtube 片,覺得自己好像電台 DJ」。雖然 Zoom 有分組功能,理論上能進行小組討論,但陳講師明白同學可能因家中環境而無法準時及專心上課,亦不希望強人所難,要求一定要開 Mic 或 Cam。問到網上教學的最大困難時,陳講師打趣指家中沒有一個角落是能「上鏡」的,「反映我的薪酬(微薄)嘛」。

技術問題以外,陳講師更關注各人的心理狀態,認為這段期間需要互相分享困難或情緒的空間,因此希望減輕同學壓力,不會執著課堂的出席率,功課亦給予更多題目供同學選擇,更多用電郵解答疑難,亦額外加設問答時間,個別同學的問題也有打電話跟進。令陳講師感到氣餒的是,校方對時間表及生產力異常執著,如只給師生一條冷冰冰的 Online Workshop 連結及 FAQ,便假設大家可以自行解決疑難,學系的指引每每亦只是強調成績計算、考試安排等。他經常反問自己「現在是否應只緊張功課是否交齊、要跟足 Syllabus?」不過因兼職講師的身份與其他老師及學系關係疏遠,他沒有足夠的信心貿然離開常規,只能按章講書。

全港進行大型的網上教學實驗後,陳講師不感到樂觀。除了 Zoom 的安全漏洞,網上教學更有利監控。以學生為例,老師可以知道學生是否上線,若果電腦頁面超 過 20 分鐘不在 Zoom 的話就可以「提醒」學生。同時網上教學令錄音及錄影更方便,可能令老師和同學都不能暢所欲言。陳講師十分擔心校方進一步削減教學人手,因可以透過播放課堂錄影、或增加學生人數來控制人手。

被工會忽略的一群

經歷去年的社會運動,工會路線受不少人注目,陳講師對坊間新成立的工會頗有興趣,「但我連它們的主張或爭取什麼目標都找不到,叫人如何加入?」他認為,工會是以爭取勞動條件,而不是只作政治表態來組織工人。若工會只以反政府為綱領,便永遠團結不到政治主張不同的人,亦無法以工人階級路線令非政治化的人覺醒。正因為過往十多年的泛民都以「先有民主,後有民生」作招來,沒有建立堅實的經濟性綱領,建制陣營才一直以經濟層面的小恩小利吸納那些被遺漏的人,也就是我們口中的「藍絲」。

既然對自身的勞動條件諸多不滿,想必陳講師有加入工會吧?令筆者驚訝的是,陳講師連中大有多少個工會、性質都不清楚,因為在 Massmail 或爭取行動都鮮有工會的影子。雖然他知道中大有工會(員總)接收兼職講師為會員,但入會程序其實沒有考慮兼職講師的處境,會費由開學開始計算,到翌年 9 月完結,但兼職講師在合約之間的會員資格應如何計算?

跨校的工會又如何?陳講師曾查詢香港輔助教研人員工會,當時得到的回覆是不接受兼職講師為會員,理由是其主要團結對象——RA(研究助理) 及 TA(教學助理),與老師有「利益衝突」⋯⋯

要團結兼職講師,陳講師認為要在漂流講師間建立網絡或平台。現時的工會都無法作有效連結,不單是兼職講師,還有其他兼職的大學員工。主動團結這些零散的人仍然是傳統及新工會的首要工作。

離不開的原因

為什麼兼職講師如此不穩定,仍繼續教書?陳講師希望能夠學以致用。全職講師空缺稀有,而他沒有博士學位,不符合成為全職講師的要求。既沒有其他工作經驗,轉行到非教學工作十分困難。教學以外,陳講師會接翻譯賺外快。他慶幸收入尚算足夠養活自己,但身邊的朋友有租樓或供養家庭的壓力,每學期就要在幾間院校任教三科以上才確保收支平衡。也有一部分需從事與教學無關的工作幫補收入,如開 Uber、到餐廳打工。最近經濟低迷,他的講師朋友甚至會同時擔任防疫用品入口商。

即使工作不穩定,也只能硬著頭皮幹下去。陳講師指學術的門很窄:愈專門,出路愈少。每年都有很多博士生畢業,只有最幸運的會得到全職教席,其餘的只能炒散或轉行。他憤怒指,不只是教育,在資本主義的社會下,所有行業的工人都是流動的,每個人基本上都要面對隨時要轉職轉行的壓力。較年輕的甚至會幾線發展,大學裡任教如是,專上及社區學院的待遇較差,時薪比大學的低很多,工作完全是為了生存。「其實很不公平,明明大家的學歷相同,為何有人能上流,但有人永遠零 散?」

結語

大學教育兼職化、零散化不是個別大學出現的現象。在大學教資會的操縱下,院校為爭取最多資源,唯有向師生職工開刀,「重研輕教」以換取「競爭力」及「國際排名」,因此才會出現兼職講師這種明顯為學校節省金錢的制度(詳見〈操縱從未間斷——UGC 的罪狀〉)。大學教育市場化除了令兼職講師受盡剝削,教學質素受影響,身為學生的我們無法置身事外。在享受大學校園生活的同時,我們又可否將一點點時間了解這群人?


工會資訊(資料來自香港職工會統計年報)
香港中文大學員工總會(員總):職工盟的屬會,也是大學及專上院校工會聯盟的成員。在 2004 年「肥上瘦下」風波後成立,現有 975 個會員。
香港中文大學職員協會(職協):成立於 1981 年,主要招收非教師全職僱員,現有 1,482 個會員。
香港中文大學教師協會(教協):成立於 1988 年,主要招收教學員工為會員,現有 453 個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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